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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101)

  “领教,领教!”朱文欣然答道:“我必照邵公的指示,细心安排。”

  邵哲点点头,忽又庄容说道:“犯跸非同儿戏,你可能当场被乱棍打死;不死亦必被捕,判以重罪。”

  “此非我所顾虑。”朱文想到有句话,必须嘱咐,“回头我自然要让缇萦来拜见邵公,那时求邵公不必将我犯跸所得的后果说破。”

  这是怕缇萦惊慌不安。邵哲自然明白——此时他倒有些失悔来划此策;只怕万一大事不成,白白又饶上朱文的一条生命,那就太愧对缇萦了。

  就为了这一层缘故,邵哲拒绝与缇萦相见;朱文虽有些诧异,但想到像邵哲这样的人,定有种无可解释的怪脾气,便也释然了。

  不能释然的是缇萦。她一直不解邵哲何以不愿见她?因而也疑惑朱文去见邵哲,未必有什么最后一条路!但是从天真无邪的青子口中,她不能不信邵哲是个异人,更不能不信朱文与他有着特殊的交情。因此,一路上虽有委屈疑虑,毕竟也能排遣了。

  回到万民客舍,恰是正午;刘端和孔石风刚刚起身,一起吃了午饭,朱文把他们邀到缇萦所住的院落里,关紧了门,研究邵哲的计划。——“

  三男一女,东西相向而坐;朱文先用视线扫遍一室,然后以极其肃穆慎重态度发言:“家师之难,承青门邵公指点,我要走最后一条路。这条路不仅为了脱家师之厄,也为了伸张律法正义,此非一人之私,所以缇萦亦未前知,就私情而言,我此刻邀两位与缇萦一起听我的说明,这就是我要表明,我把两位完全看作自己的骨肉。这最后一条路,前驱是我,成事在缇萦;但必须有两位充分作后盾,庶几事成有望!”

  “这一着妙!”孔石风瞿然而起,“你且说个究竟!”

  刘端、孔石风、缇萦,或坐或立,却都聚精会神地听朱文讲话。等他说完,刘端问道:“你可知犯跸……”

  “我知道!”朱文赶紧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来,背着缇萦向刘、孔使了个眼色——他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再也不提犯跸得何后果的话。

  “如何?”孔石风问缇萦。

  缇萦想到要在那么大的场面之中,叩谒皇帝,陈诉沉冤,十分紧张,也十分兴奋,她的脸色发白,漆黑的瞳仁时而呆滞,时而流转,胸部一阵起伏着;这时听得孔石风的话,挺起胸来,大声答道:“我不怕!”

  “是的,你不怕。皇帝是极仁慈的,他一定会嘉许你的一片孝心。”

  这几句话对缇萦是极大的鼓励,对朱文的计划是极好的帮助。整个计划中,最困难的就是缇萦在那最紧要的一刻,能不能沉着镇静来应付那令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的大场面?如果缇萦有信心,这个计划便有一半把握了。

  于是,他们不厌其详地把全部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地提出来讨论。目前还不知何时可以执行这个计划,也不知皇帝将巡幸何处;只能假设几个地点,所以商谈的时间虽长,计划却还不算定局。

  在焦灼的等待中,终于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延尉申屠嘉判定淳于意的罪名是“附下罔上”,所处的刑罚是“刖右趾”斩断右足。照廷尉的解释。齐国是王国,阳虚侯是侯国,淳于意依附阳虚,而以“诈疾”推辞齐王府的征辟,这就是“附下罔上”;这是“大辟”的罪名,但以所“罔”者并非天子,因而减刑,判处明“刖右趾”。

  由于事先已有所知,所以缇萦是悲愤多于惊痛,越发加强了非直诉于皇帝不可的决心。而朱文则连去体味一下自己的感觉的工夫都没有,他要忙着托刘端设法传一个消息到狱中,宽慰师父;又要赶到邵哲那里,请他撰拟缇萦所要呈诉于天子的文字,再要跟着孔石风去打听皇帝最近可有巡幸之举?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这个可以犯跸的机会,一切希望,皆成泡影。

  等候这个消息,可真是心惊肉跳!缇萦几次从梦中哭醒,说是看到爹爹,已在狱中受了肉刑。人死不可复生,四肢断了也不能再续;为了安全起见,朱文再一次托刘端去贿买狱卒,希望把行刑的日期尽量拖延,所得到的是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这一个月之内,不能获得特赦,那么淳于意的右足,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这不关于一足的残缺,是淳于意个人及一家荣辱的所系。所以未能得到上书的机会,缇萦真是卧不安枕,食不甘味了。

  终于来了好消息,皇帝将巡幸专为太子所设、以招宾客的思贤苑,日期是狱卒所许的限期之前十天。

  光是这个消息,就使得缇萦和朱文如释重负。打点起精神,准备到期犯跸上书,救父出狱。

  宽心一放,整顿全神准备迎接那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刻,缇萦有着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自己看重自己的感觉。那是最难、最险的一刻,但也是一个人最得意、最荣耀的一刻——当然她没有想到过艰难,“皇帝是最仁慈的”,孔石风的话一天不知要在她脑中出现多少遍?她在想,皇帝的仁慈,至少至少也会像阳虚侯那样。既然见了阳虚侯能够侃侃而谈,见皇帝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仅是不怕,她还有个念头,一定要替爹爹挣面子!要让皇帝见了她的行径,必得赞一声:“到底不愧是良医的孝女!有胆量,有教养!”

  因此,她天天自己演习着到时候应该拿出来的手眼身法和那一声高喊的“冤枉”;也因此,只要见着朱文的面,她定不能不谈此事。慢慢地,几乎整天逗留在他屋里了。

  从洛阳开始,朱文始终没有跟缇萦说过一句私情话。是没有心思想这些,但是,缇萦那能相伴时必相伴的态度终于让他发觉了!一发觉便是兜心一沉,把什么事都先抛开,要来了断此事。

  于是他故意不理她,随她自己来去,只当不知不见。缇萦体谅他心里事多,并不以为自己是受了冷落。这样到了要办大事的前两天,缇萦有句话要问他;刚还只叫得一声“阿文”,他立刻就不耐烦了。

  “你不要成天缠着我,我没有工夫伺候你!”

  当着刘端和孔石风,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缇萦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们两人的异常尴尬的脸色,为她提供了一个证据,证实她没有听错他的话。这一下缇萦脸色大变,强忍着眼泪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卧室内;越想越伤心,也越想越害怕——她再也不能相信,朱文竟已变心;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真心,只是自己太痴而已!

  她简直傻了!一个人在屋里,思量往事,都如噩梦!

  “缇萦,缇萦!”

  她惊醒过来,抬头看时,是刘端和孔石风在窗外;她起来开了门,两个人一先一后进屋坐了下来。她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困惑地坐在下方相陪。

  “有件事,我们要向你说明。”刘端开口发言,“朱文的师门赴难,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对于原来的计划,是丝毫不受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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