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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13)

  定一定神才听出究竟,是左右邻里,得知淳于意远游还乡,特来相访。此时,正是主人送客出门。

  “怎的不见缇萦?”问的人声音苍老,缇萦知道是左邻鬓眉皆白的庞公。

  “还睡着。”这是她父亲的声音,笑着在说:“越来越娇懒,怕的是叫我宠坏了。”

  “可别说这话!”庞公是不以为然的语气:“缇萦,娇则有余,这‘懒’字嘛,怎么也说不上。我看——莫不是病了。”

  缇萦听到这里,脸上发热。抬眼看时,南窗外,淡金色的秋阳,斜斜穿过,更觉心惊!这么晚了,还不起身,是固门中极失礼的事,而邻居庞公,犹在夸奖,岂不叫人羞惭?

  都已坐起来了,想想实在难为情,重又睡下,索性照庞公的话,装病倒是晏起的绝好托辞。念头刚刚转完,听得脚步声近,是父亲来了。缇萦心里发慌,赶紧翻个身,将眼闭上。

  “缇萦,缇萦。”

  缇萦不即回答,等淳于意叫到第三声,才翻身揉眼,装做刚醒的神气。

  “来!”做父亲的侧身坐了下来,慈爱地说:“把手给我!”

  这是干什么?缇萦稍微想一下,便即明白,是要给自己看脉。父亲两指决生死,无病装病,怎瞒得过他?此计不成,万分无奈。只笑着不肯伸出手来。

  淳于意却没有注意她为何而笑——缇萦见了他,总是笑的。伸手把她的脸拨向亮处,细细端详了一番,欣慰而又诧异地说:“你没有病!”

  “好端端地,谁说我有病?”说着,缇萦一仰身子坐了起来。

  淳于意随手取了件衣服为她披上,同时说道:“你睡到这时候不起身,怕的是病了。还好,没有病。可是——”

  “爹!”缇萦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话,不容他说完,抢着打断:“你请吧!等我起身。”

  “好!”淳于意起身走了。

  缇萦可又上了心事。装病不成,晏起得有个理由,除了卧疾以外,她长到十四岁,从未这么晚起来过,一这理由真还不好找。

  就这时,卫媪提着一铜壶水来供她盥洗。缇萦觉得脸讪讪地,好不对劲。看卫媪却是似笑不笑,神情可怪。她深知她年纪虽大,步履蹒跚,看似衰颓,其实遇事精明,腹中另有阳秋,只不过有些装聋作哑。因此,见了她此时的神情,越觉不安。

  卫媪一面替缇萦挽髻,一面就问:“你可知道,一早来看了你三、四遍?”

  “不知道。”缇萦有些嗔怪她:“你为何早不喊醒我?”

  “要醒早该醒了!既然想睡,我唤醒你作甚?”

  这是话中有话,缇萦不敢作声。再看到铜镜中映出卫媪诡秘的笑容,越发觉得像是被人拿住了短处似的,双颊飞红,益加妩媚。

  “今天倒是省了胭脂了!”卫媪索性拿她取笑了。

  缇萦又羞又恼,只是素性柔顺,一从不知恶言向人,所以在心里越气得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傻,卫媪亲如祖母,无话不谈,有了疑难,正该向她求计,才是办法。

  于是她故意娇嗔:“你可是老悖悔了!尽说些疯话。”

  “疯话倒是疯话,只不与你父亲说。”

  话说得这等露骨,缇萦想装糊涂也不能。不过,如说卫媪曾发现朱文,在她总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一来,更有些好奇,就越发想揭开底蕴了。

  想到即行。她扭转头来,问道:“你说,宵来曾看见了些什么?”

  这一扭不要紧,把卫媪刚替她挽成了待加玉钗的譬,整个儿抖散,气得卫媪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恨声说道:“你看你!白费了我半天工夫。”

  缇萦却不在乎,索性用手一掠,掠直了,把发梢撩在手里,放在嘴上咬着,一面鼓得圆圆的眼,斜瞟着卫媪。“说嘛!快说!快说!”

  “还用我说么?”卫媪没好气地回答。

  “你不说我说。是——”缇萦到底没有好意思说,娇羞地笑了。

  这可叫卫媪得理不让人了:“你怎的不说?”她故意吓缇萦:“看还想我替你瞒着。”

  就这一句话,正好让缇萦得到一个撒娇的机会,她一头扎在卫媪怀里,只是“我不要,我不要”地不依不饶,却不知她不要的是什么?

  只此片刻,就是卫媪最大的安慰了。无儿无女的她,在淳于意家二十年,不仅缇萦,连她的四个姊姊都是卫媪一手料理大了的,如今一个个都嫁了,只剩下一个缇萦,承受了她的差不多全部的感情,而唯一的报酬,就是缇萦这样跟她亲热。

  于是骂着、笑着,说了她的宵来所见。朱文只是提防着淳于意,不道另有个一到后半夜就无法再睡的卫媪,在冷眼旁观。当然,她也喜欢朱文的,当时决不会做任何煞风景的事。

  听完了她的话,缇萦的胆子又大了些,她有了倚恃,而且是个十分有力的倚恃。但却不便说什么,只把朱文送她的那件绣襦取出来给卫媪看。

  这也是她自己第一次能够细细欣赏这件绣襦的质料、颜色、花样。一老一少,有了一个谈不完的话题,都沉溺在女人特有的、对衣饰的兴趣中。一声咳嗽,吓坏了缇萦,胡乱将绣襦塞在卫媪的裙幅下面,转过脸去,对镜敷粉。卫媪却是镇静得很,一面替她挽髻,一面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别慌张,一切有我。”

  淳于意是等着缇萦有话要问,久不见人,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走过来看。女儿在梳妆,不便进去,站在厢房门口不满地说:“我到临淄去了一个月,家里似乎反常了!”

  缇萦心里不安,赶紧连声答应:“我快好了,我快好了!”

  “别动!”卫媪却不拿他的话当回事:“时候还早,忙什么?”

  “时候可是不早了。”淳于意在外面接口。

  “难得次把晚了些,也不拉紧。”一个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

  淳于意语塞,而且有些生气,“卫媪,”他皱着眉说:“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不痛快?”

  “对了,是有些。”

  “为了什么?”

  “为了阿文。”

  缇萦听到这里,大吃一声,越发悬起了心静听,听得父亲诧异地问:“阿文?这我倒不明白。”

  “你自然不明白,你又不要劈柴,你又不要汲水,还有许多跑腿的杂差,一概都不敢劳动你过问。你自然不明白了。”

  原来为此!淳于意倒为她深感不安。这么大年纪,怎能做这些费气力的粗事?看来应该买个僮仆才好。

  他还在转着念头,卫媪却又开了口,“昨夜我跟阿萦几乎谈了一夜。”她说,“别的倒都还好办,只是你从此出门行医,少个得力帮手,叫阿萦好不放心。”

  无影无踪的谎言,亏她说得活龙活现,缇萦先在心里好笑,真个匪夷所思,转念想一想,可真算服了卫媪了——就那么几句话,轻轻易易地掩饰了她的晏起,而且把她说得越发孝心可嘉,这使得缇萦的脸,再度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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