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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17)

  “缇萦!”淳于意踏进了西厢,坐在她身边,以极慈爱的声音说:“你好像心里存着什么疑难,不肯告诉我!缇萦,我们父女,相依为命,你尽管跟我说。天大的事,有爹爹担承,你别为难。说出来,等我替你拿个主意。”

  这番话使得缇萦激动了,但是,说出来毫无用处,只有让父亲分担她的痛苦,于心何忍?因此,她咬紧了牙关,还是不说。

  “莫非是为了阿文?”

  一语道破,不容缇萦有闪避的余地,她急不择言地问她父亲:“爹怎么知道?”

  “可是为了阿文?”淳于意紧追着又问了一句。

  缇萦不答,羞愧地低了头,不用说,这已是默认的表示。就是追问的一句,其实也多余,她问“怎么知道”,不正是显露底蕴的一个漏洞吗?

  这一刻,为难的不是缇萦,正是淳于意,他的疾恶如仇的性格,他的处置无误的信心,抛弃得掉放在朱文身上的心血的魄力,都屈服在爱女的幽怨眉宇之间了。

  于是万般无奈,付诸叹息,“缇萦!”他以低沉得近乎凄凉的声音说,“都怪你母亲没有替你留下一个哥哥。我知道你跟阿文情如兄妹,我也知道他待你好……”

  缇萦不愿听父亲谈朱文,着急地喊着,“爹,爹!”想打断他的话。但是,淳于意并不了解她此时的心情。

  “你听我说完!”他把声音提高了些,“为了你,我得容忍一切。明天我托人捎信到临淄,请你宋二哥把河文找回来。”

  缇萦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的意志。竟有这样的一个转变。为了顺从女儿的心意,他居然肯容忍万不能容忍的人,而自己呢?对待这样慈爱的父亲,只是欺骗西宁,瞒着他与他深恶痛绝的人会面,而且还曾一再咬牙切齿地发过誓,永远不理“这个人”。这岂仅是不孝,简直不能算做一个人了。

  感激加上愧悔,使她激动无法e 待,“哇”地一声,扑倒在父亲的肩头,痛苦失声。

  这一哭,在淳于意是自以为能了解的,那是因为说中了她心底委屈的缘故;这一哭,渲泄了积郁,于身体有益,所以他并不劝阻,只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谁知道,这样反倒使她感到委屈!这委屈是由朱文而来的。“爹爹都知道我拿你当个哥哥看待,偏偏你是这么个不争气的哥哥!”她在心里怨忽地说,“你就不为自己学好,也该体谅体谅我的心。知道爹爹的脾气,何故惹恼了他,赶出门去,弄个彼此不能相见?又何况闯了一次祸还不够,索性更下流了。到了此刻,爹爹倒是回心转意了,却是丝毫无用,让宋二哥哪里再去找你?叫爹爹白疼了我一场不说,还说‘你待我好’。好什么?这份冤屈,向谁去诉?”

  这样想着,越发伤心,抽抽噎噎,气都喘不过来了。何故如此呢?淳于意倒有些奇怪了,“缇萦,”他苦恼地说,“你别突了行不行?哭得爹都难过了!”

  缇萦的孝顺,来自天性,一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就能止了哭声,拭一拭眼泪说:“爹,不用捎信到临淄去,宋二哥找不到他的。”

  “何以见得呢?”

  “他不在临淄。”

  “然则在何处呢?”淳于意再想一想,发觉话中有话,所以紧接着又问:“你何以知道他不在临淄?”

  缇萦不答,疑窦更明显了。淳于意开始感到事态严重,这决不是儿戏的事,可以不闻不问。

  “缇萦!”他极清楚地说,“有些事可以瞒着我,有些事不能瞒我。你是我聪明孝顺的女儿,心里该有个分寸。”

  话说到如此,缇萦无论如何也不忍再瞒了。但是要把朱文深夜私访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却实在不易启齿,为难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见过阿文了。”

  “啊!”淳于意大为惊诧:“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她背过脸去,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

  这就像听人说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样;淳于意竟无法信其真实。但是,活生生的见证在面前,他不能不相信,于是回想一下缇萦所说的经过,每一个细节,在他心中都是震撼撞击!千万不能因为他们的年纪而轻忽了他们的行为,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尤其是朱文!这匹不羁的野马,奸狡得像狐狸。而缇萦呢,什么都好,似乎一见朱文的面,就迷了本性,说不定有一天会让他损跑!

  这样想着,淳于意浮起一种无可比拟的恐惧,他不自觉地抓住了缇萦的手,并且紧紧地握着,就仿佛一松手,缇萦便要破空而去似的。

  从他的微微的抖颤,从他的手心中的汗,缇萦发觉父亲失了态,“爹!”她惊惺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二面说,一面伸手去摸他的额角。

  “我没有病。”淳于意说,“我的病在心里。我不知道谁能治我的心病。”

  “爹!”缇萦喊着,在这一个字中,显示她的困惑、不安和苦恼。

  然则这一声喊,在淳于意却是安慰,也是鼓励。有这样一个柔顺可爱的女儿要自己保护——他听出她一声喊,是有所祈求的。

  于是,他定一定心,思前彻后地想了一遍,向他女儿提出一个要求。

  “缇萦!我要你答应我一句话,凡是你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人逼你干什么,你一定先要跟我商量一下。”

  缇萦不甚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这话是无须说得的,若有这样的情形,她自然要先跟父亲去说,所以深深点头,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那么,我现在又要问你,你到底觉得阿文如何呢?我是说,你仍旧拿他当一个哥哥那样看待吗?”

  “我才不!”缇萦断然决然地回答,带着些轻蔑的意味。

  “这是说,你不愿再理他了?”

  “当然,永远不要理他。”说到这里,想起以前也曾对父亲说过这话,不免内愧,所以又格外加上一句:“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永远不理他。”

  “倘或他又来找你呢?”

  “这——”缇萦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一见他来,不管什么时候我就喊,让爹来对付他。”

  这个答复,使淳于意深为满意,但想一想,还有顾虑:“如果我不在呢?”

  “我就叫卫媪。”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心里在想,卫媪虽也心向着朱文,但总是上了年纪,谨慎小心,深知轻重的人,倘或朱文有什么越礼的行动,她是可以保护缇萦的。这样应该可以完全放心了。

  在缇萦,心里原存着一种像犯了罪的感觉,只因为瞒着父亲与朱文见了面,此刻话都说明白了,心无愧作,郁闷全消。只想到朱文,虽还不免有种说不出的不放心,但既已答应父亲,从此不再理他,那便只好咬一咬牙,就当作他已经死掉,哭过一场,不也就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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