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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25)

  随便他们两人怎么说,淳于意只是摇头不语。等逼得急了才说了句:“我自有自处之道。”

  何以自处?宋邑不解所谓,而卫媪却懂了,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悄然走了。

  “老弟!”淳于意挪一挪身子,把一只手放在宋邑肩上,“我要重托你一件未了之事。”

  “老师尽管吩咐。”

  “死生有命,我看得开。我平生救活过不少人,但也见过许多病入膏盲,无法下药的。眼前这场祸事,就是无法下药的病,只好听其自然……”

  “老师、老师!”他的论调实在让宋邑听不进去,所以打断了他的话,想抢着发言。

  而淳于意却不容他说下去,有力地挥一挥手,略略提高了声音接着又说:“你听我说所谓‘听其自然’,并不是说毫无希望。我虽能诊断生死,却不是个个都准。偶尔有明明看来非死不可的,不知如何隔了些日子,竟能不药而愈。医道所穷,唯有归之于天道。我这场灾祸亦复如此,或者将别有意外的解救,但不是这时候所能知道,所能设想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淳于意停了下来,原是豁达明智的神情,忽就变得怅惘依恋,仿佛失落了一样极贵重心爱的器物,而想不起失落在何处似的。

  宋邑无法了解他的心情,然而他亦不敢开口,怕扰乱了他的思路,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着。

  “幸得当今天子仁慈,除了‘收孥相坐’律外,一事有罪一人当,不致累及父母妻子。我五个女儿,四个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可以不管,不放心的只有……”

  不用老师说出口来,宋邑就已完全明白,他赶紧表示:“我知道,我知道!老师不必为此系怀,萦妹妹就跟我胞妹一样。万一——”

  那“不测”两字,宋邑不忍出口,淳于意自然也明白,深深拜了下去,慌得宋邑避席不迭。等淳于意拜罢抬头,但见他涕泗交流!这人世间,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是爱女缇萦——老师的心事,宋邑到这时候才算真正摸到。

  他想找一两句话来安慰淳于意,急切间却再也想不起,只一再重复着自己的诺言:“我一定把五妹妹当做同产。老师请放心!”

  “嗯——”淳于意收拾涕泪,点点头说:“我这下是可以放心了。你在我这里盘桓几日,等我慢慢跟缇萦说了,你连卫媪一起,把她们带走。”

  神态语言,都像是诀别托孤,嘱咐后事,宋邑不忍再听,所以乱摇着双手说道:“老师不必再说,我都知道。”

  淳于意懂得他的意思,同样地也不忍叫这个忠厚恭敬的学生过分伤心,心想总还有些日子相聚,有话也不必急在一时。倒是平生绝艺,未得传人,此为绝大的遗憾:宋邑资质平庸,所得不过自己的十分之二三。趁眼前这段时光,还可传授艺业,他能再学得多少是多少,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

  因此,淳于意便问起了齐王的病况。宋邑所知不多,只能把从唐安那里所听到的话,转述一番。于是,淳于意拿体肥的人,作个题目:为宋邑细细讲解体质与摄生的关系。这一谈足以忘忧,而在缇萦也祛除了心中的疑虑,她在侍奉晚餐时,听见父亲与宋二哥谈医道谈得这等起劲,觉得非常安慰。

  “阿媪!”在厨下收拾时,她问卫媪:“今夜不去会烛了吧?”

  “为何?”

  “家里有客——”

  “你去吧!”卫媪知道她跟李吾有约,“有我在家照料。”

  缇萦要的就是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换了衣服走了。

  接着,有人叩门,急病延医。宋邑自告奋勇,要代替老师出诊。淳于意问了病症,是“暴蹶”的险症,怕宋邑应付不了,还是自己提着药囊去了。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卫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跟宋邑来作一番计议,挽救主人家的这场灭门之祸。

  叩开了门,卫媪肃然跪伏在下方,一开口就这样问:“宋公!你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话问得突兀,宋邑一时被难倒。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老师曾谈过的,关于卫媪的身世:“听说你年轻居孀,就在我老师家执役。我那五个世妹,都是你一手提携成人的,这,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家人。”

  “是的,这就是我有话一定要来说与宋公听的缘故。我那主人正直可敬。但不是我说句放肆话,也未免迂腐而无用。要说到这些刑狱的事上面,还不如我老婆子懂得多。”

  “噢——”

  “宋公莫以为我有了年纪,昏愦得说话不知轻重。”卫媪一个字一个字极从容、极清晰地说,“我老实告诉来公,我是在狱中长大的。”

  “噢——”宋邑张大了眼睛望着她。

  “我死去的爹是琅琊郡的吏。天下狱吏,大半世袭,至今我有一个弟弟,仍在那里,承先人的遗职。”

  “慢慢!”宋邑不等她说完,就抢着先要弄清楚,“那是什么时候?”

  “自然是秦代。”卫媪紧接着又说,“那不相干。如今虽是太平盛世,样样都好。但那狱中的暗无天日,听我弟弟说起,竟是与旧时一式无二。如说有什么革新,也不过是把狱中的房子修得整齐些,叫人看着好看。到实际,狱吏仍然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了,还无处申诉,就算能够申诉,司狱的与断狱的原是一家,官官相护,不了了之。宋公你想,像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就把监狱修得十分‘美观’、‘风光’,赛如王宫,究于囚犯,有何益处?”,

  “原来如此!”宋邑深为惊讶,“这方面的见识,我竟大不如你。”

  “越是规矩的读书人,越不明白那狱中的万恶。也不光你宋公,我那主人,也不明白。他自以为想得极透彻,不能免祸,至少也可以免以受辱。哼,他妄想。”

  “阿媪!你说的,我不懂。”

  “你道他说的:”自有自处之道‘是什么?“卫媪冷冷地说,”你不明白我明白:他要弄包毒药藏着……“

  “啊!”宋邑色变声颤:“老师打算着熬不过刑的那一刻,服毒自裁,一了百了?”

  “若能一了百了,倒又好了。没有那么便宜。”

  “何则?”

  “这些花样,狱吏无不知道,老早就防备好了,哪有你下手的机会?非要折腾得你生不如死一。才显得出他们的威风,才好勒索财物,才好叫囚犯们说什么是什么!”

  宋邑听罢这些话,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只霍地站起身来,不断地握着手,绕室彷徨,六神不安。

  卫媪看他这样子,不免着急。她要跟他商议大事,而他竟似拿不出主张来的人,只好催促着说:“宋公,我是下人的身分,又是女流;阿萦更是个女娃儿家,没有主意,也不敢说什么。你与我家主人名为师徒,实如骨肉,得想个办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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