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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59)

  “好极了。”卫媪欣然答道,“请教!”

  “换一辆车子好了。最好是帷车,要宽大些,我们派一个人跟仓公坐一车。这样,仓公的体面也保住了,我们的公事也交代了。只是车盖照例要去掉……”

  “使得,使得!”卫媪喜出望外,抢着应承。

  “你再无别话就好!快去找车吧。”

  “车,现成。”

  现成有两辆车停在坊巷口上,一辆装着行李,一辆空着,原是供卫媪和缇萦使用的,此时不妨移用。

  听说现成有车,吴义就好回去交代了。等他一走,四姊妹都极有兴趣地走了拢来,要问卫媪,这狱卒前倔后恭的缘故。她此时哪有工夫谈这些话,只关照四姊:“快把我们自己的车去唤了来!”

  四姊答应一声,兴匆匆地去了。走到巷口,两车俱在,那一双父子的御者,却不知去向。四姊心想必是看热闹去了,人涌如潮,要找着他们,却得费一段时间,怕误了事,说不得只好不顾仪态的娴雅了。于是张嘴大声喊着那两名御者的名字。

  喊声未毕,车帷一欣,探出个头来,倒把四姊吓一跳。定睛看去,竟是缇萦,闭着嘴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咦,是你!”四姊诧异地问:“怎的躲在这里!阿文来了,你可曾看见?”

  “管他呢!”缇萦没好气地答了这样一句。

  四姊无缘无故碰了这么个钉子,一时倒愣住了。通前彻后想一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十分好笑地自语。

  缇萦不再理她的话,只问:“可是要动身了?”

  “快了。你下来!把这车让爹爹坐。”

  “怎么呢?”

  “那狱卒答应给爹爹一辆有帷的车,派一个人陪着,一块儿坐。”

  四姊故意又加一句:“这,是阿文来了以后的事。”

  缇萦又惊又喜,心里还有种无法形容的得意,但不愿在四姊面前泄漏消息,反倒把脸绷了,悄悄下车,管自己向前行去。

  四姊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不放心,不知她会走到哪里去,但此时也实在顾不得招呼她,只放开喉咙大声喊御者。

  她喊无用,结果却是缇萦把他们找了来了。四姊匆匆说了经过,御者不敢怠慢,驾辕套马,这得有一会工夫,姊妹俩帮不上忙,便只好在一旁等着。

  缇萦依然保持沉默,四姊却没有不开口的理由,而且她心里也确是有许多话说。

  “真是没有想到,阿文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赶到了。”她感慨而欣慰地说。

  缇萦未曾作声。

  “阿文说了,他要陪爸爸一起上京。这一下,你跟阿媪在路上不愁没有人照应。”

  缇萦仍旧没有表示。

  看她那执拗僵硬的脾气,四姊忍不住有些生气,便不再多说。等套好了马,她先上车,看看缇萦丝毫不动,便忍着气催她:“上车来嘛!”

  “我在这里等。”

  “这是什么时候?”四姊厉声相责。

  贯入耳中,注于心头的一句话,如严冬饮下寒泉,凛冽之感,令人戒惧,缇萦有着极深的内疚,于是略提一提衣服,急急上车,御者叱喝一声,双马得得,往前驶去。

  原有满腹不快的四姊,反倒负咎不安了,深怕缇萦觉得委屈,所以含笑执着她的手,用极柔和的声音问道:“你可是对阿文有何不满?能说给我听吗?”

  缇萦实在不愿说,而且也无从说起,只是她也怕再不作答,又会引起四姊的不快,所以想了想,这样回答:“阿文不是善类!”

  四姊对朱文近年情形,不甚了解。她只听说他犯了过错,为父亲逐出门培,却不知是何过错。但像今天这样,师门有难,远来相共,却落得个“不是善类”的考语,那就连她都替他不平了。照此看来,缇萦对他的批评,一定另有所本,或者是朱文私底下如何“欺侮”了缇萦,所以她才有这种深恶痛绝的表示?

  一层层想下来,四姊自觉有了较深的了解,同时也生了浓重的疑虑,亟于想问个究竟。只是她自己不过是个才出嫁不久的少妇,妹妹又还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少女,要问清这一件事,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措词?因此,脸上显现了极其尴尬暧昧的神色。

  偏偏车帷邻处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缇萦看得极其清楚,深深诧异于她不知缘何而有如此的表情?心里困惑,口中有话:“四姊,你在想什么?”

  这一逼,倒把她逼出一句话来了,“我在想,”她加强了语气说:“阿文一定对你曾有什么非礼。可是么?”四姊怎会想到这些地方?但想一想,果然不错。那黑夜跃墙私访,赠衣赠果,都是大悖常礼的行为,可不是非礼吗?

  于是,缇萦双颊浮现了红晕——再无别的表示。

  她坐在黑头里,双颊的红晕,四姊看不见。不过没有表示,犹如默认,这一点却是很清楚的。

  四姊因此越感关切,声音也变得惶遽了:“告诉我!”她摇撼着缇萦的手说、“阿文对你如何非礼?”

  缇萦看她问得如此急切,不能不说了。当然,那不是什么光明正大,可以侃侃而言的事。“有一天,是爹爹从临淄回来不久,半夜里,他,偷偷儿的——”吞吞吐吐好一晌,却又不肯说下去了。

  “偷偷儿怎样?”

  “不知他是怎么跳墙进来的。拿一粒栗子抛进来,把我弄醒了。叫我到窗前、跟我说话。说他在临淄的事,又送我一件绣襦。”

  “以后呢?”

  “以后又说了好多话。”缇萦不愿细说,轻易推脱,“一时也记不清了。”

  “再以后呢?”

  “以后就走。还说第二天再来。”这触及了缇萦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想起那晚上朱文失约不至,为他担忧流泪一整夜的情形,不觉口发恨声:“谁知他再也没影儿了。”

  四姊大惊,照此一说,不是始乱终弃吗?

  疑问愈重,关怀愈深,但偏偏再不容她有所探问——车已到了行馆门前,这面姊妹俩相将下车,那面大姊和二姊已将父亲扶掖上车,去了车盖,放下朝外的车帷,遮断了无数闲人的关切、同情却令人难堪的眼光。这一下,淳于意仿佛山水火而登在席。卫媪和淳于意家的姊妹们,心头也如同移去了一大铅块,比较能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气了。

  例外的四姊和缇萦。四姊怀着一腔新添的心事,缇萦却不免忸怩。朱文与他的朋友和那些狱吏在另一处谈话,固然暂时可以避免相见,但最长的三个姊姊,却都以异样的眼光投注在她身上——显然地,卫媪必把她与朱文如何秘会,以及第二天朱文失约不来,她如何魂梦皆惊、彻夜不安的情形,都告诉了她们了。

  幸好,那只是极短的片刻。大家的一片心,很快地又都关注在父亲身上。环立车前,絮絮省问。缇萦要一路追随,尽有亲近父亲的机会,此时乐得退后,避开了四个姊姊,去想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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