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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8)

  “原是轻症——”淳于意的语气未完,却不知道还有句什么话未说出来。

  由手气氛的沉闷,更觉得屋子里热得要令人窒息似的。宋邑把能开启的门窗,尽皆打开,向淳于意轻轻挥扇,含蓄地劝道:“老师请先宽宽心。我替老师备了烧肉、炙鱼,日长无事,慢慢喝酒吧!”

  “我不想饮酒。”淳于意摇摇手,“你先去吃饭。吃了来,我有话说。”

  这话,自然是关于阿文的。不弄个明白,宋邑一样也是食不下咽,于是答道:“那就请老师此刻吩咐。”

  “朱文不可救药了!”

  一开口便不妙,老师对阿文称呼都改了,这连名带姓的叫法,显然不拿阿文当自己人看待。宋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必须拦着老师,不让他说出什么决裂的话来,但等想到,却已晚了。

  “我决意‘破门’。”淳于意平静地说。一个字、一个字极其清楚而坚决,听得出这个主意,已在他心里不知盘算了多少遍?

  “这,这,这是,”宋邑结结巴巴地说,“为了什么?惹老师生这么大的气。”

  “我不生气。犯得着为他生气吗?”淳于意话是如此说,脸上却是无法掩抑的惨淡悲痛的颜色,“自从他十岁我收容,至今整整六年之中,我不是没有管教他,耳提面命,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却不知道他天性甘于下流,从小养成的种种恶习,丝毫不改。撒谎不用打腹稿,你不知道他哪一句话是真的?我算是怕了他,趁早断了关系,将来还少受些累。”

  淳于意的情绪,终于开始激动,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把朱文的荒唐无状,整个儿揭穿。原来伟家小儿只不过长了个无足为奇的疖子,宝贵人家不免把病痛看得重了些,加以宠爱幼子,就越显得张皇失措。朱文一看这情形,起了不良之心,特意把症状说得凶险非凡,又说用的药料如何珍贵。伟家听是“仓公”——齐鲁之间对淳于意的尊称——的学生所说,自是深信不疑,等诊完了病,把他奉为上宾,进觞行炙,说了多少感谢的话,送上一笔丰厚的酬金,朱文吃了喝了拿了,意犹未足,还跟主人要了一块“貊炙”。

  “你看他那个贪念!”淳于意咬牙切齿地说:“最可恨的是,他为了要证明如他所说的,症状如何凶险,竟替伟家小儿,敷了溃烂的药——这是要弄出一个险症来,好慢慢勒索。你看他医德何在?天良何在?”

  这太可恶!宋邑也恨不得把朱文狠狠揍一顿。他想:真莫怪老师生气,不过逐出门墙,处置似乎太严厉了。正在这样琢磨着用什么话来转圜时,淳于意却开口了,“你看看他的药囊,还存着多少钱?取出来给人家送回去。”他这样告诫宋邑:“尽管伟家富不在乎,在我们,不该得的钱,不可妄取辎林。”

  宋邑答应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开启朱文药囊,刚捧在手中,只听一声大喝:“别打开!”随即撞进一条高大的身影来。

  宋邑吓一大跳,药囊失手坠地,软软地飘出一样东西,使他眼前一亮,拾起来细看,是一件紫色绮罗绣白花的短襦,在明亮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冶艳。

  他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只看一看僵立在那里的朱文,咬紧嘴唇,一脸要哭的神色,便即明白,他从伟家弄来的钱,原来花在这件珍贵的绣襦上面了。

  淳于意的脸色更发难看,他用冷得如寒铁似的声音说:“你看到了没有?如此妖冶的衣服!为谁买的?可不是为击筑吹笙的娼家吗?哼,十六岁的乳臭小儿,又饮酒、又宿……”

  “娼”字还未出口,朱文仰脸说声:“不是!”说了这两个字,却又紧闭了嘴,仿佛受了绝大的侮辱和委屈似的。

  “那么,你这件绣襦是怎么回事呢?”宋邑也紧追着问:“是别人托你买的吗?托的人是谁?说出来好叫老师知道,你没有到娼家去荒唐。”

  “我不说。”

  “不说就靠不住,必有花样。”

  “好,我说!”朱文在宋邑的目光逼迫之下,不顾一切地冲出一句话来:“是给缇萦买的!”

  这可坏了!淳于意一跳跳了起来,大步往朱文面前走去,一面走,一面戟指问道:“你说,缇萦是怎么跟你说来的?”

  朱文吓得冷汗淋漓。这一下真的闯了祸了!但是他也明白,事情千万不可牵连到缇萦身上,否则惹的祸更大,于是他鼓起勇气表明。“是我自己要买给缇萦的,缇萦根本不知。”

  但是,这并不能平息师父的怒火:“是你自己!你怎么想来的?你败坏我的门风!你几曾见过缇萦着绮穿罗?你用不义之财,买这么妖冶的衣服给我女儿?啊?”

  声音一句比一句高,话一句比一句急,说到怒不可遏之处,他从宋邑手里夺过那件绣襦,顺手拿起削竹简的小刀,把它割破了重重摔在地上,犹自恨声不绝。

  事情闹得有些不可收场,宋邑觉得十分作难。这时叫朱文赂罪,未必有效,考虑了一会,便使个眼色,暗示朱文先退了出去再说。

  然后,他收拾了那件起祸的绣襦,来劝淳于意:“老师,你犯不着为阿文生这么大的气。说穿了,他到底是个孩子……”

  “不!”淳于意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此时的语气却是平静的,“他人小鬼大。六年下来,我自以为知之甚深,谁晓得他居心叵测,防不胜防。我五个女儿,四个都嫁得很好,现在剩下缇萦一个,最小,又是我最喜欢的,我不能不为她好好打算。今天的情形你看见的,我如果再容他在家,日久天长,不知会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来。光只为了保清白家风于不堕,我不能不作断然处置。”最后,他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有儿女的,该明白我的处境和苦衷!”

  宋邑默然,他并不能完全同意老师的看法和作法,但他无法再为朱文说话。少男少女,热情如火,保不住不闹“笑话”,那时老师会责怪:“当初原要逐出门的,都是你力保无他。如今你怎么说?”这话可担待不起,还是少多事为妙。

  于是,他只朝善后这方面去想了,“怕他从此流落,或者打着老师的幌子胡作非为。这,”宋邑想了一下说:“不可不想个办法。”

  这话倒是说中了要害。到底师徒一场,淳于意自然不忍见朱文流落。同时也想到,将来决无法禁止他自称“仓公嫡传”这类话去骗病家,确是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来防止。

  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宋邑想得了一个主意;盘算了一下,觉得是个唯一可行的善策。

  “我倒有个办法,只是须得老师的同意。”

  “你说!”

  “我想把阿文留在我这里帮忙,顺便我也好管着他。”

  淳于意先深深点头,随后却又沉默不语,仿佛还有着什么窒得难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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