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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_高阳【完结】(92)

  回到“万民客舍”,前面所住的旅客都已归寝,静悄悄地声息不闻。但一进入最后那座“别院”,光景便大不相同,那班游侠少年,正在轰饮豪赌,并且还有几个浓妆的娼女,夹在中间调笑起哄。

  好在院深墙高,一门关紧,另成天地,扰不着正当投宿的旅客。

  幸好,他们没有占用朱文的房间。他向守门的人讨了钥匙。悄悄地开门归室,放下了那一囊银子,也不点灯,背靠着南宫,望着斜射进来的月色出神。

  对面传来一阵阵欢乐的喧哗,与眼前清沦的月色,太不相称。也因此,使得朱文不能静下心来,他觉得非常厌恶,然而无可如何。正想站起来关上窗户,稍消闹声时,听得有人在敲门,开开一看是刘端。

  “如何?有所获否?”

  “有!”朱文微作苦笑,“一匹马,在厩上,十流白银,在这里!”他指着屋角说。

  一听这语气,刘端便知所谋不谐,不想再问了。

  “诚如所云,路子是越走越窄了!”朱文拉着刘端一起坐在月光中,一手按在他的膝头上,“请为我画策!”

  “不要急!”刘端握着他的手说,“刚才我听见从东边来的人说起,仓公一行,方过洛阳,算起来总还有三天的工夫,才能到长安。”

  “到了便入狱?”

  “不入狱也可以。”刘端针锋相对地答道:“邵家地窖里,亦能容身。”

  朱文发觉自己说话失态了,也太沉不住气了——记起刘端告诫他“看得破,闯得出”的话,不免面有愧色。

  “明天我替你找廷尉衙门的人。”

  有这句话就够了,朱文不必再作嘱咐,只说一句:“全仗鼎力!”

  “要不要去玩玩?”刘端指着对面屋子问。

  “我累了!”朱文又说:“也有些饿了。”

  “你等着!”刘端站起身来,“我叫人送饮食来。”

  刘端走后,朱文解开行囊,把自己的囊具拿了出来,刚刚铺展得一半,只见窗外烛火,照着个绿衫女子,袅袅而来。她手里托着个食案,看样子是替他送饮食来了。

  于是,他去开门。果然不错,持烛的小僮,另一手还提个食盒,先走进来插好了牵,然后帮着绿衣女子安顿好了食案,随即走了。

  绿衣女子却不走,笑道:“我叫春华,刘公嘱我来侍奉。”

  “侍奉到何时?”

  “侍奉到郎君忘忧为止。”

  “你好会讲话!”朱文伸出一支手来,让春华扶着他坐下。

  “郎君可是姓朱?”

  “刘公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然则你如何知道我姓朱?”

  “果然尊姓是朱,让我猜中了。”春华很高兴地说,她的笑容甚甜,更因带些稚气之故越显得纯真。

  这使得朱文想到青子,由青子联想到她父亲,随即想起邵哲所说过的话。路是越走越窄了,不要钻入牛角尖中出不来,趁早向他请教去吧!

  “不是说腹饿吗?怎的不吃,只想心思?”说着,春华用软面饼,裹了炙肉青蒜,送到他手里。

  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食物好,或者由于春华的殷勤,朱文一连吃了三个卷饼,又喝了两碗熬得极透的米浆,拍拍肚子,表示饱了。

  吃饱了精神一振,谈兴始起,想起她刚才所说的“猜中了”,便即问道:“你何以猜我姓朱?”

  “我听姊妹们说起,有位姓朱的郎君,回齐鲁去了。刚才听你的口音,又见你刚到,所以猜想着是你从齐鲁回来。”

  “猜得一点不错,你好聪明。”

  “谢谢你的夸奖。”春华笑道,“可是,姊妹们都说我笨。”

  “喔!”朱文诧异地——一半真情,一半做作,“难道你的姊妹们,都是有眼无睛,看不出你的聪明?还是故意逗你作耍?”

  “不是逗我作耍。”春华正正经经说,“她们说我笨,是因为不会侍奉贵客。”

  “何以见得?”

  “每一位贵客命我侍坐,到后来总是不愿留我。”春华低声回答,把头低了下去,不知是羞涩,还是自觉委屈。

  朱文心想,她已先把话说明白了,如再不留她在一起共度此宵,岂不是等于骂她笨吗?这倒有些为难了。

  春华见他如此,便抬起头来,讪讪地自嘲:“你看,我可不是笨?尽说些不中听的话!”

  思路这样敏锐,观色这样正确,还能说笨吗?太聪明了!不过对付聪明人,他自信是有办法的。

  于是他说:“照你这句话,我今天非因你在这里不可了。不然,岂不见得我太寡情?”

  “不是,不是!”春华赶紧分辩,“我决无以退为进的意思!”

  “那么你究竟是进呢,还是退?”

  这话在春华骤听不易了解,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只好说:“我退!”

  “还早。”

  就这两个字,越发明白,意思是还可以坐一会。间接但很正确地表示出来,他是不留她了!

  春华颇感委屈,又觉得是自取其辱。心里难过,两滴眼泪慢慢滚了下来。

  “怎的?”朱文一愣,“谈得好好地,何以掉眼泪?”

  春华根本就不爱听他的话。为何掉泪,他不知道吗?明知故问,可恶之至。他的话值不得回答,只抹一抹泪,闭着嘴不响。

  朱文先还觉得有些可笑,但越来越感到不是件好玩的事。这样有好一阵的沉默以后,春华用毫无表情的声音问道:“可曾吃完?”

  听到这样的声音,朱文就是未曾吃饱,也没有食欲了。挥一挥手,让她取拾,自己仍旧坐在南窗之下,望着暗蓝的天色。

  春华极快地收拾好了,食具胡乱堆在食案上,双手捧着,用脚勾开了门,侧身楔入,转个身就到了门外。房门“砰”地一声碰上,倒吓了朱文一跳。

  春华相当无礼,没有句话,也没有向人告辞的礼节,就这么走了。朱文觉得异常无趣,替春华设身处地想一想,一样也是如此。这彼此所生的一场闲气,到底从何而来?朱文静静地反省了一番,发觉是起于彼此都太聪明了。倘或各人都不斗心机,有什么,无事不可谅解,又哪里来此一场没趣?

  这是个教训!朱文心里在想,凡事直道而行,不管结局如何,问心都可无愧。这下他才了解,师父所持的态度,实在是最正确的,也可以说,那才真是最聪明的。

  但是师父本人固可由此求得心安理得,而身为晚辈,何能坦然处之?缇萦和卫媪眼巴巴在等好消息。全部希望都寄在阳虚侯身上,倘或知道了今夜的情形,不知会怎样地急得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转到这个念头,眼前仿佛已看得卫媪的黯然无语,缇萦的以泪洗面——这太可怕了!朱文立即决定,无论前途多么黯淡狭窄,唯有凭自己的毅力、勇气、血汗、性命去冲破。实际情形不必告诉缇萦和卫媪,免得她们担忧,那样不但于事无补,反因她们的担忧而增加了自己的不安,不是自找罪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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