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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_高阳【完结】(57)

  范丞相沉重地捧着奏章上了大殿。崇祯皇帝刚开口说道:“有事奏来,无事散朝。”便看见持事太监从范丞相手中接过了奏章。

  “范卿何事启奏?”

  “今有江左如皋生员冒辟疆擅击登闻鼓,口称要奏明国事,请圣上发落。”

  崇祯心想,好大胆的秀才,不要命啦!初生牛犊不畏虎,我且见识见识此人有何本事。

  便道:“奏本来。”

  崇祯以为又是议论商业之事,眉头一皱,但已拿在手上,总得假装看看,便打开奏折,谁料一看,竟觉得清新赏目。文章之内有许多处用琴瑟作比,令他非常高兴:自己正为昨日写了一曲《灵仙曲》,想在群臣面前卖弄琴艺,却不知找什么借口,这个想来也是精通琴艺之人,刚好给寡人一个机会呢。

  “宣冒辟疆上殿。”

  宣召之声从金殿一路传来,在宫中回响,连绵不绝。冒辟疆只觉得一股威武的雄风朝自己猛扑过来,双腿打起抖来。

  当他被几名卫士引进大门,皇极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自己一下就矮了几分,真正的皇家气派威慑人心。

  冒辟疆匍匐着上了大殿,口呼万岁之后背脊上已是汗水涔涔。

  崇祯道:“尔乃区区秀才,不知法度,胆敢越级上奏,按理当处死罪。寡人量尔文才出众,先免一死。不过,尔奏章中多有琴瑟之音,寡人要当堂考尔古琴,如有欺君之实,必处治无疑。赐他一面古琴。”

  冒辟疆跪在殿上,心想圣上要考琴瑟之事,弹什么曲呢?

  有名之曲圣上久听生厌且赏析颇有心得,稍有差错,必被识破,岂不身首两地。看来,只有弹一新曲了。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便记起董小宛那首《灵台蜀妃》来,心里有了主意,面对古琴信心大增。朝中百官俱对皇上的举止倍感惊讶,却不敢多言。

  冒辟疆十指伏在弦上飞走,悲切之音响彻金銮宝殿,百官之中通音律者甚众,闻声俱各感叹嘘吁,也有沧然泪下者。

  一曲弹尽,四下鸦雀无声。

  崇祯直呼:“好曲。”问曲名之后乃放声大笑。随后问道:“寡人闻悲声不悲,反而狂喜。众卿可知何意?”此刻朝中百官面面相觑未敢乱猜。

  崇祯道:“音律之欣赏有两种境界。一是闻悲而悲者,此乃登堂入室者也。二是闻声不见音色,只知艺精者,此乃最高之境界也。寡人昨夜自制一曲,唤作《灵仙曲》竟与这首《灵台蜀妃》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乃英雄所见略同。”朝中百官这才明白皇上又要显本领了。

  崇祯就在宝座上尽兴地弹了一曲《灵仙曲》,弹毕。众官齐呼:“万岁,屯屯屯屯万岁。”恭维赞美之声响彻朝庭。

  崇祯示意肃静,然后对冒辟疆道:“寡人谅尔报国之心赤诚,奏本中所议之事正合寡人之意,免你死罪。范卿,此人由你处置,如有空缺之官职,授他一个。”

  范丞相谢了龙恩,领着冒辟疆下了金銮宝殿。冒辟疆经风一吹,这才发觉全身俱已湿透。

  崇祯言明今后朝中若有人再敢奏重商轻农之事反祖宗法度者斩。魏演心知皇上虽没明言自己,却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已经失宠。乃长叹一声,想不到机关算尽竟败在一小行秀才之手,范丞相太老道了,吾不及也。半个月后,魏演便告老还乡了,他手中权力便顺理成章落入范丞相手中。

  冒辟疆春风得意,等待着皇上御赐一个官职。连日来在京城任意游玩,欲将在丞相府幽居的晦气尽皆抛落。

  一天傍晚,他看见一位骑马的县令正带领衙役在前面走着,京城的官很多,那位县令没走几步就要遇上比自己还大的官,只得下马磕头让道,百米之内竟下马三次。冒辟疆觉得好笑之极,这京城的小官真可怜!

  冒辟疆渐渐收住了笑容,一丝寒意猛袭心头。他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联想到自身。如果皇上真的御赐官职下来,总得要合乎秀才身份,一个秀才能做什么品级的官呢!大不了和这位县令一样。罢了!罢了!这不如无官一身轻,逍遥自在一些。冒辟疆啊,冒辟疆,你好糊涂。

  他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中秋风正举着无形的大旗横扫而过。回家去吧。回家的念头一旦打定,思乡之情如开闸之水奔涌而出。

  他独自闯进一家酒楼,狂饮起来。他还从来没这样放纵过。极尽洒脱之事,恍忽间竟有了太白之风。当下放声吟道:独立高楼,我心恍愁。思乡之子,何处远游?

  阑干拍遍,青春纵酒。美人病酒,难牵我手。

  怀我佳人,何处可求?问昔壮志,千里难酬。

  悲哉悲哉!霜鬓泪流。

  冒辟疆独饮至深夜,方才摇摇晃晃高歌而去。路口有军士盘查,他挥挥手中一块香木示牌,众人见写着“丞相府”三字,慌忙放行。静夜之中还远远传来他的高昂笑声,军士们都嘀咕道:“妈的,一个疯子。”

  回家的打算纠缠着冒辟疆。他在书屋外面犹豫地走来走去,总觉得不便启齿,害怕辜负了范丞相一片好心和希望。他怎么可以去伤害一位慈祥老人的心呢!他用扇柄摇落一枝菊花上的露珠,脚边干燥的石板上便洒了几滴圆圆的水痕,像滴在蒙满灰尘的镜面上的泪,思乡的泪。

  范丞相在书房中著一本《梦影斋集》,他想在本书中阐述一些仕途奋斗的计谋,梦想它像《孙子兵法》一样流传万代,永垂青史。他绞尽脑汁方才挤出几句话来,方知做官比写书容易。他扔掉笔,打开书房的门,看见冒辟疆站在落叶飘飞的院中的孤独的背影。根据他几十年对人的观察,他看出冒辟疆的骨形朝内心呈收缩之势,只有心事很重的人才会如此。

  “贤侄,有何心事?”

  “丞相,”冒辟疆闻声慌忙转过身来,脸上的忧郁没能逃过范丞相的眼睛。他终于鼓了勇气说道:“小侄确有心事欲向丞相倾吐。”

  “看你忧思满面,我已知你的心意。贤侄是不是想家了?”

  “正是。小侄离开如皋时正是春天良辰,谁知转眼已是秋风萧瑟。想到刚过中秋节,重阳节又快到了,小侄思念老母。”

  “贤侄孝心可鉴。这样吧,待我奏明皇上,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再待几天。”

  丞相恩准他还乡之愿,冒辟疆内心充满了感激和信服。

  这天晚上,冒辟疆到许真府上饮酒,席间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听说他来自江南,便问他到没到过金陵,然后就谈了许多关于留都的话题。此人大谈董小宛,言辞饱含赞美和怀念,冒辟疆心中宛若插入一把钢刀。董小宛的名字从那人口中飞出来,就像一块块石头打在他身上。他真想扑上去扼死这人。此人正是当年的状元郎向迎天。冒辟疆思念董小宛已是愁肠寸断,却只有借酒浇愁。

  临别的前一夜,天空挥舞着闪电的大刀,滚雷驱赶着秋雨。夜雨浇淋着京城。秋风从窗缝吹进来,烛焰频频鞠躬,好像在请求什么神灵挽救它的暗淡前程一样。老北京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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