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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4)

  “老太太的希望不在大哥,在你身上。”洪太太越发放低了声音,“老人家的想法也有道理,她说:三房里将来一定会得发,多生几个养得起。这是门面上的话,私底下又跟我说过,你是读过书的,生下来的就是读书种子,荣宗耀祖,全靠三房。”

  听见堂上老人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洪钧的感觉是温暖而得意,不由得笑道:“那要靠你的肚皮争气了!再接再励,连生贵子。”

  “就是为了想争气争不到。”洪太太叹口气说:“唉!自病自得知,看起来我怕只有洛儿一个了。”

  洪钧微吃一惊,急急问道:“你有什么病?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何必要说?说了害老太太、害你担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无非气血两亏而已。”

  “气血两亏是本源病!明天一早先请个医生来看创,配两副药带在路上吃。一回苏州,要好好请人看。陆懋修的医德很不错,我来写一封信,重重托他。”

  洪钧一面说,一面起身要找笔砚。他妻子一把拉住他说:“你也是!得着风,就是雨。瞎起劲干啥?我是月子里得的病,吃药无用,全靠将养。往后日子过得宽裕些,慢慢儿自然会好的。顶要紧的是让我心安!你坐下来,听我说。”

  等洪钧坐回原处,洪太太便吐露了想为丈夫纳妾之意。她的话很婉转,道理也很正大:四房只有一子,门柞衰薄,既伤老人之心,更非洪家之福。而她,气血两亏的身子,只怕再难受孕;就算侥幸受孕,亦恐受不住生育之苦。所以想来想去,唯有替丈夫纳妾,才是上策。

  “我是从去年就有这个意思了。只为你功名未立,又在赋闲,一切都无从谈起。如今不同了,你有了馆地,又是单身在山东,起居总要有人照应,讨个小也不算过份。你的意思怎样呢?”

  洪钧自然怦怦心动。妻子的贤慧是他所深信不疑的;这番话又极恳切,决非故意编造,用来试探。但冷静细想,难处甚多,第一,自己的境况,仅仅不过免于饥寒的开始,既乏金屋,何娇可藏?其次,年纪到底还轻,而且子息虽少,究竟不是无后;从哪方面创,纳妾都还嫌早。自己犹未到足以自立的时候,在亲友乡党之间的名声,不能不顾。最后,纳妾既为延嗣,而且是由妻子物色,一定选中憨厚老实的“灶下婢”,说起来是宜男之相,其实蠢如鹿豕。虚担纳宠之名,全无半点温柔乡的实际,这种傻事做不得!

  这样一想,便很聪明地笑笑答说:“你不要多事!我刚刚交运脱运,犯不得‘桃花’!”

  “这不是交‘桃花运’。而且,算命的都说,你是‘官带桃花’,不要紧的!”

  这“官带桃花”四字,洪钧入耳,有种无可言喻耐于咀嚼的滋味。但“只堪自信悦”,不可与妻子细论,所以笑笑不答。

  “你不要笑。总有一天,你会晓得,我处处为你打算!”

  ※       ※        ※在东海关的苏州同乡很不少,而论地位却数洪钧最清高。因为如此,相与往还的同事反倒不多,游踪所及,亦不过登山临海,晨看日出,暮数风帆而已。

  清游之外,少不得也有酒食征逐的时候;每次下馆子必“叫条子”,却都是些庸脂俗粉。洪钧眼界甚高,随俗叫过两次,觉得索然无味,便即敛手了。

  这天是一个广东富商万士弘作东。此人待客极其殷勤,觉得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所以执笔在手,非要洪钧报个名字不可。

  “士翁”,洪钧被纠缠不过,说了实话,“并非兄弟矫情,北地胭脂,实在不过尔尔。更不相瞒,敝处最怕葱蒜,碰得不巧,那位姑娘开出口来,真正吃不消。”

  这话说得有些煞风景,便有人搭话:“文翁想在这海隅之地,领略《板桥杂记》中的风光,自然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北地胭脂亦未必尽输于南朝金粉。”

  此人音大声宏,身材魁伟,地档道档的燕赵之士。洪钧知道自己渺视“北帮”姑娘的话是失言了,急忙认错:“兄弟放肆!得罪,得罪!”

  这才真是失言。那人冷笑着向隔座的人说:“老兄你听听,倒像我跟北帮姑娘有什么渊源似地;骂了北帮姑娘就是得罪了我。这不是笑话吗?”

  “原是说说笑笑,谁也别认真!”做主人的急忙拦在中间,乱以他语:“选歌征色,原是寻乐趣。来,文翁,好歹叫一个。”

  洪钧心中颇为不快。但既无拂袖而去之理,就只好和光同俗,便点沣头:“那就烦主人举荐吧!”

  “我倒想举荐一个,让文翁看看,北地胭脂中,也有南朝金粉所望尘莫及的。无奈,”与洪钧言语上有冲突的那人苦笑着说,“那人从不应条子!”

  “你是说谁?爱珠?”另一人问。

  “除她还有谁?”

  “那也容易。爱珠虽不出条子,可以登门求教。足下既有心荐贤,何不做个东请一请文翁,让我们也叨光‘镶镶边’。”

  “就这么说!咱们明天晚上,原班人马,望海阁见。我作东。”

  这一说,洪钧觉得老大不过意;同时也真想结识结识这个爱珠,所以立即接话:“自然是我作东。既烦荐贤,如何又劳破费?”

  两人争着要做东,变成化干戈为玉帛,而且也应了“不打不相识”那句俗语。刚才主人匆匆介绍,听不真切,此时彼此又重新请教姓氏。那人叫张仲襄,沧州人,是个举人,与万士弘是好朋友。

  “我看这样,”万士弘说:“一客不烦二主,明天仍然是我在望海阁摆桌酒,请在座各位赏光,一个不许少。倘或爱珠中文翁的法眼,少不得要谢一谢襄翁荐贤之功;然后,我们再贺一贺文翁。这一下,不又热闹好几天吗?”

  “好!好!”众口附和,洪钧自然也乐从,事情就此定局,要在爱珠的牧楼望海阁连番聚会。

  于是席间笙歌嗷嘈之外,谈论的话题便离不开爱珠,论色则倾国倾城,论艺则无所不通。洪钧默坐静听,欲信难信,心痒痒地恨不得即时一睹颜色,能亲自印证众口相誉为四海无双的这个名妓,较之板桥杂记所写的柳如是、顾眉生,以及影梅庵忆语中所写的陈圆圆、董小宛为何如?

  酒闹人散,洪钧回到下处歇宿。魂牵梦萦,无非爱珠的幻影,竟致扰捷一夜,未得安枕。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想到夜来望海阁的聚会,兴致勃勃,赶紧起身。正在漱洗时,听差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万士弘的通知,说爱珠连朝有客夜宴,望海阁之约,须展期三天。

  洪钧大为扫兴,顿时连脸都懒得洗了,蓬头跣足地坐在那里,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他那听差贾福是本地人,善于窥人喜怒好恶,见此光景,便劝他说:“难得今天好天气,老爷吃了午饭,到哪里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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