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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41)

  这样想着,愁怀一宽。但对明日即将开始的泰山之行,却不免有意兴阑珊之感。只是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母亲与她不同,她是以赴泰安之约为主,泰山烧香为副;而她母亲却正好相反,是没有理由取消泰山之行的。

  “我已经听见潘老爷的话了。”李婆婆也劝她女儿,“总是运气还不到,你也不必替他难过。这一趟上泰山,好好替他求一求,保佑他平安顺遂。”

  这一下倒提醒了蔼如,不妨在泰山烧香时,为洪钧许个愿;下科若能高中,一定要设法让他到山东来一趟,双双上泰山进香还愿,倒也是件极有趣的事。

  于是依旧照原定的计划行事,母女俩带着小翠和男仆,取旱道迤逦往西,径上泰山。

  这一去一回,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入门但见累累青梅,梨花满地。蔼如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去年此时,在奇山驰马,为洪钧所见,追踪而来的往事。忽忽一年,梨花如旧,而人事却已历过一番沧桑,从洪钧想到万士弘,由生离死别的伤感,勾起身世之痛,心情萧索,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了。

  唯一的例外是探问洪钧的音信。如果有他的信,小王妈当然会说;见她始终不曾提到,也就不必多问。因此,这一夜虽然归途劳顿,竟是辗转不眠,心中不断在想,洪钧到底怎么了?他也应该知道她在想念,再忙,总也不至于连写封信的功夫都没有,而居然音信沉沉,是何道理?

  第二天才开箱笼,整理什物;有几部在省城里买的笔记,归入书架,却意外地发现有一部簇新的《宋六十名家词》,不免奇怪,便唤了小王妈来问。

  “喔,”小王妈大为不安,自己在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看我,记性这么坏!是潘老爷送来的,还有洪三爷的信,我去拿。”

  蔼如啼笑皆非,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但看到洪钧的信,就什么都丢开了。她首先注意到信封上印的花样是红梅,便放了一半心,知道洪老太太仍然在世。而拆信细看,则是哀愁满纸,令人凄恻难受。

  洪钧的这封信很长。先谈他母亲的病,说是已有转机,不过这一好转,得来非易,全家上下,都累得快病倒了。延医不必花费诊金,但一天早晚两趟请陆懋修来诊视,开发轿马,招待酒食,所费亦颇可观。

  接着是谈他自己。本科已经无望,唯有期诸三年之后。只是世路艰难,三年以后,是何光景,甚难预料。如今唯一的希望,是老母早占勿药,他能再应潘苇如的延揽,复回烟台。最后才提到那部《宋六十名家词》,说是江苏官书局根据汲古阁的本子新刻的。他知道她寂寞,特为买这部书,托“公车北上”的同乡,带到济南,再寄烟台东海关,托潘司事转交。书不值钱,而不惮其烦地辗转寄递,无非“聊表寸心”。

  这对蔼如自是一种安慰,但愈觉得信中的语言亲切,愈为洪钧犯愁。既怕他侍奉汤药,累得病倒;又为他忧虑,闹了一身的亏空,不知如何弥补?

  闷损之余,唯有翻翻洪钧寄来的书,作为排遣。最对劲的是李清照的词,觉得她所描画的那些日思春情,恰恰道着了自己的心境;所以一有感触,便会想起李清照的词。

  这天在画室中凭窗远眺,想起洪钧,不自觉地念道:“‘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志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半阙“凤凰台上忆吹萧”刚刚念完,忽有一个念头:何不抄两首易安词寄到苏州,也让他知道我“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

  于是从头细看易安词。中年居孀以后的李清照,万般凄凉,出语便是眼泪,与她此时的心境不合;只有早期与夫婿睽隔,深闺独处,闲愁所至,处处不离一个“他”,却有好些现成的词,可以追寄相思。

  趁着一时高兴,先抄了一首“点绛唇”,但改动了两个字:“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碧海,望断归来路。”那“碧海”二字是她所改,原文是“衰草”。

  又抄了一首“烷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最得意的是,一首“添字采桑子”:“窗前种得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她自觉写景写情,点滴凄清,无不贴切。相信熟知烟台每多夜梦的洪钧,一定能充分体会她天涯遥夜,竟夕相思,“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况味。

  正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听得喊声:“爱珠,爱珠!”

  蔼如一惊,回头看时,是她母亲在门口;再看窗外,暮色渐合,不由得诧异,辰光过得好快。

  “吃过午饭,进这间屋子,整整一下午,在鼓捣些什么?”李婆婆说,“开年到今朝,还没有进账过一文钱,你也该收收心了。”

  提起这话,将蔼如的兴致扫得干干净净;暗暗叹口气,合拢词集,收起信笺,默不语,听她母亲再说下去。

  “今天有人来定席,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没有答应。”

  如果是类似“打茶围”的客人,蔼如总是应酬的;定席宴客,她就要挑挑人了——李婆婆所说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正就是表示估量定席的客人或许不中她的意。因此,蔼如便问:“谁来定席?”

  “道台衙门的黄师爷。”

  提到此人,她便想起那晚上他念那首打油诗的狰狞面目;心里像误吞了一枚青蝇似地恶心。原以为他当时一怒而去,从此便会绝迹于望海阁,不想还是不死心!这件事倒有些难以区处了。

  “娘,”她沉着地问,“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黄师爷也花得不少了,一口回绝,情面上说不过去。他要的是后天的日子,我说那天有人定下了。”

  “他倒没有说改一天?”

  “是叫人来定的。后天不空,自然回去请示。说不定明天还会派人来。”

  “一定会派人来。”蔼如答说,“明天如果再来,让我来跟他说。”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来定席;不是派人来说,而是黄师爷亲自登门。

  黄委员不良于行,等他一瘸一拐地踏上楼梯,蔼如已盈盈含笑,一团喜气地迎在房门外面。这在黄委员多少有意外之感。想起那夜绝裾而去,口出恶声,一句“睡到天明不要钱”,实在太恶毒也太下流,不由得脸上讪讪地,不甚得劲。

  蔼如装作未见,喊得一声:“黄老爷!”随即惊讶地问,“你老的腿怎么了?”

  “前两天喝醉酒了,摔了一跤。”

  “你看你!”蔼如埋怨着,“知道自己酒量浅,不会少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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