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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46)

  “骂他,”小王妈知道无法隐瞒,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隐瞒,照实答道:“何老爷骂他荒唐,骂他异想天开,骂他— ”

  不必再说下去了!尽够了!小王妈深深失悔,不管能不能瞒得住,这两句话总是说错了!只见李婆婆的身子发抖,想站起来而双腿发软,手还扶着桌角,身子已经歪着往下缩,瘫倒在地上了。

  “娘!娘!”

  蔼如急喊着想去扶她,已自不及。小王妈大惊失色,脱口喊道:“别乱来!等我看看!”

  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一看,她忧虑的事情发生了!李婆婆口眼歪斜,手脚抽搐,得病甚重。可是,她不敢说破。

  “小姐!”她说,“赶快扶婆婆坐直!”

  李婆婆的身材高,身子重,蔼如与小王妈竟抬她不动,只好喊阿翠唤人来。刚拌过嘴的厨子与打杂,合力将病人抬到床上,靠枕而坐,蔼如与阿翠左右夹护,小王妈发号施令,指挥急救。

  “快去接大夫!”她望着打杂的说,“接张大夫。”

  “哪个张大夫?”

  “上个月还在这里请过客!”小王妈呵斥着,“领赏的时候,你倒不问,哪个张大夫!”

  “喔,喔。北大街的!”打杂的掉身就走。

  “你去煎碗姜汤来!”

  “还有啥?”厨子问说。

  “拿楼底下、楼梯口的灯都点起来。”小王妈转脸又对阿翠说:“你到松寿堂去敲门,买一服‘通关散’来。再问问那里的司务,急救中风要什么药?叫他们拿给你。”

  于是厨子和阿翠亦都下楼而去。小王妈拿灯到床前,照见李婆婆的脸,紫涨成猪肝色,眼闭口噤,喉头“呼噜呼噜”地不住上痰,不由得脸色更沉重了。

  “要紧不要紧?”蔼如眼泪汪汪地问。

  “不要紧!”小王妈安慰她说,“是受了气,一下子闭住了。”她又不胜悔恨地,“都怪我!黄老爷的话,不说也就好了。”

  “不托他更好。”

  “不要!”小王妈以指撮唇,然后指一指李婆婆,又摇摇手,意思是,要防着病人仍有知觉,听见女儿的话,心里更为难受。

  其实蔼如又哪里再会谈下去?如坐针毡似地只觉等药等医生的辰光难挨。好不容易听见楼下有了人声,抢着迎到楼梯口问道:“阿翠,药买来没有?”

  “买来了!”阿翠答道:“松寿堂说,药不好乱吃。我一定要,吵了半天,给了一包,药名写在上面。”

  蔼如接到手里,进屋念给小王妈听:“苏合香丸。九闭证、心痛、卒中、厥逆。每股二、三包,开水下。”

  小王妈点点头,先用通关散吹人李婆婆鼻孔,一无效应。于是只好撬牙关为病人用温开水灌入药。

  李婆婆的牙关甚紧,蔼如又不敢过分用力,撬拨了半天,尚未能开。幸亏张大夫赶到— 这张大夫亦是蔼如裙下的不叛之臣,从睡梦中被唤醒,听说是李婆婆中风,一破深夜不出门,有急病只指点学生代诊的惯例,亲自赶来。当然,诊治得十分尽心,而且医道也相当高明,望闻问切之后,凝神思索了好一会,方始提笔开了一张方子,君臣佐使,斟酌尽善,到松寿堂会配了药来,亲自看着煎好,撬开牙关,灌了下去。

  “痰大概会下去。只要痰一下去,就不要紧了!”

  “多谢张老爷!”蔼如由衷地感激,而声音却因有抑制而显得平静,“等我娘好了,我到府上给张老爷上匾磕头。”

  “上匾不敢当;磕头更不敢当。”张大夫说:“我倒是有件事托你,今天没功夫说,改天详细谈。”

  即使张大夫有意谈下去,蔼如亦无心听他。在她,此时一切都不关心,关心的,只是母亲的病。口中与张大夫交谈,双眼却不断瞟向病榻— 看是看不到什么,听倒听出名堂来了。

  “张老爷,你听!”她兴奋地说:“痰好像下去了些。”

  于是张大夫细看静听,点点头说:“有转机了!”

  不懂医道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婆婆的病,确是有了转机。最明显的自然是喉头不再像抽风箱般那样“呼噜、呼噜”地上痰;眼睛虽还闭着,眼皮却不时跳动;嘴角也一牵一牵地;在在叫人相信,昏迷的李婆婆是在逐渐恢复知觉之中。

  “脉也好得多了!”张大夫提出警告:“不过,虽有转机,未脱险境,你们要格外当心。”

  “是!”蔼如答说,“我亲自看着。”

  “最好轮班看护,这个病最麻烦,不是十天半个月就会好的。”张大夫很关切地,“你可不要累倒了。”

  “不会!”蔼如强笑着。

  “明天中午我再来。如果情形有变,即时打发人通知我,不拘什么时候,无须顾忌。”

  “我知道!”蔼如感激得要掉眼泪,“什么叫‘医家有割股之心’,我今天算是领悟了。”

  “真是!”小王妈也说,“像张老爷这样的热心肠,不知积了多少阴功?少爷大富大贵的日子在后头。”

  张大夫矜持地微笑着,别无表示。蔼如送客出门,回到楼上与小王妈计议轮班守护,“四更天了!”她说,“你去睡吧!白天非你不可。以后都是这样,你上半夜,我下半夜。”

  “这样也好。”小王妈接着问道:“明天、后天都有客人定了地方— ”

  “这怎么行!”蔼如不等她说完,便即抢着打断。

  “我也知道,第一,没有人手;第二,病人要清静;第三小姐也没心思应酬。不过,客人不是这么想。”

  “不这么想,怎么想?”

  受了抢白的小王妈,不再接口,停了一会说道:“明天一早,得我亲自去走一趟;人家帖子都老早发出去了,要趁早请人家改期。”

  “改期也不行!不知道哪天才能请客人上门。”

  小王妈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蔼如不免奇怪,家有病人,不能如常待客,暂时闭门息个一两个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以她放出这副嘴脸?倒要问上一问。

  “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有什么?”小王妈避而不答,“等婆婆好点再说。”

  听她这一说,蔼如也就懒得再问了。等小王妈和阿翠料理茶水,检点灯烛,掩门而去,东海初日,已经冉冉而升了。

  但李婆婆卧室中,却仍如深夜。老年人畏风、畏光亮、畏喧耳的涛声;窗户密闭,还遮得厚厚的窗帘;即使是在白昼,如果不点灯,亦必是漆黑一片。

  此时的蔼如,孤灯独对,守着濒死而未脱险境的老母,那份凄凉忧惧的心情,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回想这几年的飘泊沦落,既未能积下一笔大大的缠头资,让母亲得以安享余年;又不能脱籍从良,觅个好好的归宿。抛头露面,忍辱含垢,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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