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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60)

  “这该你敬婆婆了。”蔼如提醒霞初说,“敬我,你是干了杯的;有例在先,不准偷减,一共要干四杯。”

  霞初尚无表示,潘司事急着想替她分辩,不道刚开口说了个“她”字,就为蔼如迎头拦了回去。

  “潘二爷,你可别帮霞初。她的酒量我知道。”

  潘司事只好不响;霞初也少不得硬着头皮斟满了酒,谁知意外地出现了“救兵”,是李婆婆。

  “我随意喝。”她向霞初说,“你也随意。”

  “是!”霞初笑逐颜开,响亮地答应:“听婆婆的吩咐!”

  “娘,你怎么啦?”蔼如气鼓鼓地说:“今天晚上专门跟我作对。”

  “不是跟你作对。”霞初用极乐的声音说,“是婆婆疼我。”

  听这一说,李婆婆非常高兴,大大地喝了口酒。一面夹起潘司事替她舀过来的一枚肉丸,放入口中咀嚼,一面从从容容地说:“我待人最公平不过,霞初孝顺我,我就把她看得跟蔼如没有两样。人心都是肉做的,人家怎么待我,我怎么待人家。三爷,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很公道?”

  “当然很公道。婆婆待人,不讲虚假,这是我一向知道的。”

  这一问一答的弦外之音,在座的人无不了解,但谁也不敢插嘴相扰。不过李婆婆极有分寸,话已点到,不肯再多说半句。洪钧倒是想有所表明,只以不易措词,也就付诸沉默了。

  等吃完这顿年夜饭,已到二更时分。望海阁中的作息时间,向来比别家晚,而况除夕通宵守岁,更觉得夜正未央。因而李婆婆、霞初与活司事,都逗留未去;于是洪钧建议,不如到蔼如卧室中去坐。

  一进门便觉得气氛异样,颇有了几分酒意的潘司事,脱口说道:“嘿!真像到了新房里。”

  这句话并未触犯忌讳。洪钧固然希望大家有此感觉;蔼如亦颇珍惜这番布置——特别是那一对洪钧亲自购办,作为代替岁烛的龙凤花烛,每一入眼,便有一种无可言喻的虚荣的满足。因此听到潘司事的话,不由得便娇羞地笑了。

  “你看,”潘司事悄悄对霞初说,“蔼如的脸上,也真像新娘子!”

  语声虽轻,偏偏让李婆婆听到了;深看潘司事一眼,想说什么,却终于不曾出口,而且神色间显得有些抑郁了。

  霞初急忙推了潘司事一把,示意他语言检点;同时为了扶持那份热闹欢乐的况味,便用兴致勃勃的声音说:“今晚上该‘破戒’了。”

  望海阁中有一项李婆婆所立的戒条:自己人,不管上下都不准赌钱。因为刚立起望海阁这个门户不久,厨子跟打杂的为了赌钱打架,几乎闹出命案,因而以此悬为厉禁。但逢年过节,不在此例,所以霞初有这样的提议。

  “对!一年只有几天开禁,不可错过机会。”蔼如是想让她母亲高高兴兴玩一夜,便提议掷骰子,因为李婆婆只会玩这个花样。

  接着,蔼如取一个大碗、一副骰子摆在圆桌中间;大家团团坐下,唯有洪钧袖手。

  “你怎么不来?”

  “下人都在吃饭,我代他们伺候茶水。”

  “不敢当,不敢当!”霞初笑道,“快请坐下!我们掷‘状元红’,非三爷你来不可!”

  “对了!”李婆婆也看着洪钧说:“你也来试适手气。”

  “好!”洪钧一看有个空位正在蔼如旁边,便坐了下来。

  “是不是掷‘状元红’?”蔼如问道,“那副筹码不知搁在哪里,得要现找。”

  原来掷“状元红”又叫掷“状元筹”,另有一副牙筹,以红多为胜;另外有全色、五子、合巧、分相等等名称,计筹得彩;最大的六十四柱,就是状元;其次为榜眼、探花,直到秀才、童生;最小的仅得一柱,与状元相差六十四倍之多。

  翻检了半天,不曾找着“状元筹”,却翻出来一张“升官图”。这要熟悉官场职名、升迁制度的人,玩起来才有兴趣。李婆婆于此道不甚了了,那就只好作牧猪奴戏,用六粒骰子“赶老羊”了。

  玩了有个把时辰,李婆婆神思困倦,说要去歇一歇,便由蔼如扶着在后屋床上和衣躺下。回到前屋,只见霞初已将一张“升官图”铺在桌上,在分筹码了。

  “你也会?”蔼如问说。

  “不会也不要紧。”霞初指着洪钧说:“有行家在这里,随时请教。”

  “很容易的。”潘司事的兴致也很好,“过年掷‘升官图’最好玩;一会儿封侯拜相,一会儿革职严议,不知道会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玩这个卜一年的运气最灵!”

  “有这个说法吗?”洪钧怀疑,“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

  “信不信由你。来掷!”

  于是潘司事和洪钧对坐,一个管名筹,依骰色行官运;一个管出纳,计算输赢。安排停当,掷一粒骰子,以点色分先后;蔼如一掷便是个六,以下就无须再掷了。

  “起手最要紧!”潘司事向蔼如说:“最好是‘正途’,按步就班去应考,一中进士,点了翰林,升起官来快得很;而且什么差使都能当,真正无往不利。”

  “如果起手掷个全色呢?”

  “那要看什么全色。如是全红,便封‘衍圣公’,大贺。”

  “什么叫‘大贺’?”

  “就是功德圆满,不必再玩了,等着收‘贺钱’好了。”

  “那,”蔼如笑道,“我情愿不要当衍圣公;在旁边看你们玩,手痒痒地,多难受。”

  说着,脱手一掷,四粒牙骰“呕当”一声,在碗中乱转;停了是一对五,其名为“功”。

  “功也不坏。”洪钧说道:“是监生,可望从正途出身。”

  接下便该洪钧,巧得很也是一“功”;潘司事便即笑道:“真是,一张床上— ”

  一语未毕,发觉有人踢了他一脚,将他未完的话踢断了。抬眼一望霞初正在向他使眼色,警告他不可乱开玩笑。

  可是潘司事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一张床上两监生!”他看着霞初说:“该你了!”

  霞初正要掷骰子,蔼如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急急离桌,伏倒自己床上,纵声大笑。

  这一下无不诧异,也无不困惑,不知道她为什么好笑。霞初便起身走了过去,也伏倒在她身边问道:“你笑什么?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笑话。来,告诉我!”

  蔼如只是笑而不答,禁不住霞初一再央求,方始笑停了,轻声说道:“傻瓜!你不想想‘一张床上两监生’是在干些什么?”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霞初也觉得好笑,而且觉得奇怪,不明白蔼如何以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刚想发问,蔼如翻身而起,不容她开口,便拉着她重新入局;脸上笑容尽敛,与刚才那种近乎放浪形骸的态度相较,益显得一本正经令人凛然。尤使霞初觉得奇怪的,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控制自己?好笑有趣的事,说抛开便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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