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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68)

  “守也得有个守的办法。”他抑郁地说,“不光是一日三餐糊口糊得过去,就守得出名堂来的。明年这一年,我要好好用一用功。”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如何用功,用不着跟妻子谈,跟她谈了她也不懂。这样转着念头,神魂飞越,又到了望海阁上。晴窗雨夜,红袖添香,读书有何心得?“大卷子”写得可有进境?便都有可谈的人了!

  “我知道!”洪太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至多让你苦到端午,明年下半年,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管。”

  “谁管?”洪钧脱口相问,听来完全是诘责的意味。

  洪太太不答,走到床后摸索了一会,捧出来一个描金的红漆小皮箱,伛偻着腰,而且脚步蹒跚,一望而知箱子很重,捧它不动。

  洪钧急忙上前,为妻子接力。箱子入手,果如所料,不由得便问:“是什么东西?”

  洪太太依然不答,从梳妆台的抽斗中取出钥匙开了锁。箱盖一掀,便有一只银光灿烂的大元宝,耀眼生花。此外还有四五个“元丝”,好些散碎银子。再有一张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标着一些不知什么文字还有符录。

  “这是什么?”洪钧拿起那张纸问。

  “是我的账。”

  “原来是‘码子’!”洪钧定神看了一下,递还给妻子,“只怕你自己都看不懂。”

  “看不懂我记它做什么?”洪太太看一看账说,“一共一百十五两多,半年的家用够了。”

  怪不得说他只须“苦到端午”,原来已有准备。可是,“这是哪里来的呢?”他问。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洪太太也掉了句文,“是我平常省下来的。其中,其中— ”她终于说了出来:“有一笔是八月初从山东汇来的。”

  “什么?”洪钧既惊且怒地问:“你怎么不跟我说?”

  洪大太不怕丈夫发脾气,只怕丈夫连脾气都懒得发,此时平静地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奇了!”洪钧火气益大,“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问什么?”

  这一下,是洪太太大出意外,急急问说:“中秋之前,她不是来了信,没有告诉你?”

  “没有!”

  “这才真的是奇了!我以为她一定会在信里要提到,可是你没有问!我想,一定是你不愿意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开口惹你心里不舒服?”

  细舷想去,妻子的话,理由十足,竟无法驳她一个字。洪钧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这件事错得没有道理,既不知应该怪谁,亦不知如何补救。无可奈何之下,唯有付之抑郁难宣的一叹。

  “你也不必叹气,钱还在这里!”洪太太取出十两一个的元丝四个,放在桌上,“我没有动过。要寄还她也不迟。”

  “这件事窝囊透顶了!”洪钧答非所问地说:“她是度量很宽的人,或者不致于不高兴。不过,我们自己想想,未免对不起人。”

  “她的度量很宽,我的也不狭!”洪太太针锋相对地回答,可是词锋虽利,却并无负气的意味。

  洪钧心中一动,试探着说:“‘若从内助论功勋,合使夫人让诰封’,你的度量不见得会那样宽吧?”

  他念的是袁子才的两句诗。乾隆年间的状元毕秋帆,早年与京中名伶李桂官结为“腻友”,曾多方激励毕秋帆上进。后来毕秋帆点了状元,李桂官便被戏呼为“状元嫂”。袁子才的诗,便是描写的这一段佳话。洪钧一时想到,遽尔引用,洪太太却听不懂他念的什么?少不得要追问一句:“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度量不宽?”

  洪钧无法为她细作解释,“我是说笑话。”他顾而言他地说:“你把银子收起来吧!既然够了半年的浇裹,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但愿明年老太太身子健旺,平平安安,无事为福。”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好了。老太太自有我照应。”

  由这句话想到妻子平日的贤惠,洪钧感激之念,油然而生。于是望海阁的一切,也就不再去谈,不再去想了。

  ※       ※        ※洪太太却与他不同。有一点使她很感动,也很佩服。几十两银子,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送了人提都不提。而且对方并无一语道及,居然也不问一声。这在洪太太自问,是件做不到的事。

  因此,她一连几天,闲下来就在想蔼如;也想到洪钧那天所念的两句诗。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些道理来了。

  “喂,我倒问你。那天你说什么诰封不诰封,是怎么回事?”

  洪钧一楞,舷想一想记起袁子才的那两句诗。但事过境迁,心情不同,不愿多谈,便索性抵赖:“我想不起来了!哪里念过什么诗?”

  “不是诗是什么?有板有眼的七字句,不是诗?”洪太太又提他一句,“就是我们谈山东寄银子来的时候,你说我怎么度量不宽!”

  这下无可逃遁了!但洪钧不愿轻易谈到蔼如的终身,先虚晃一枪,闪避开去,“这件事,说来话长!”他说,“我们晚上再谈。”

  以前也常谈起蔼如,而且常是洪钧自己在有意无意之间谈到。可是谈到望海阁中的风光,他总是出以一种行云流水,春梦无痕的态度,仿佛逢场作戏,了不在意似地。因此,对于蔼如有无迎入洪家的可能,反倒是洪老太太和她的儿媳,比较关心。这就是洪钧的手腕,也就是潘司事跟霞初说过的,洪钧在母妻面前的所谓“活动”。

  活动已经有了效验,如今由于中秋馈银这件事感动了洪太太,特为问到蔼如,正是作进一步表示的好时机。可是洪钧却深感为难,因为蔼如的所欲太高,毫无通融折衷的余地,如果策划未善,贸贸然地揭开底蕴,倘或不成,交情就一定中断了。

  这一下午,洪钧不断在盘算这件事;直到二更过后,洪太太服侍婆婆安睡,回到自己卧室中时,洪钧仍在访惶,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跟妻子谈蔼如。

  洪太太倒也不急,收拾完了睡前的一切琐屑细务,在炭炉上续上两块炭,然后泡了两杯茶,递一杯到丈夫手里。这不用说,是打算好了的,要从容细谈蔼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刻,洪钧方始认清了鹄的:只谈蔼如,不谈自己。这一来,心情就比较轻松了,悠闲地喝着茶,静等妻子开口。

  “蔼如跟你的交情很不浅吧?”

  不想第一句话就难回答。洪钧不能承认,也不能不承认,闪避似地反问一句:“你以为她跟我交情很不浅?”

  “我老早就知道了。”洪太太答说:“那次潘司事来,老太太找他问了好些话,我也听见的。再说,如果她跟你交情不深,不会老远地寄银子来;你跟她交情不深,也不会平白地去欠她一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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