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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_高阳【完结】(7)

  “你看我,竟忘了招呼!三爷请坐!”爱珠忙着抢先在主位坐下。

  洪钧一见倾心,刻意结识,便从头问起:“你姓什么?”

  “不说也罢,说出来辱没先人。”爱珠摇摇头,果真不再说下去了。

  越是如此,洪钧越要问,但这一问,自非反激不会有满意的答复,因而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是我不识深浅。”

  “不!我没有拿三爷当普通客人看待,我姓李。”说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

  这一看,使得洪钧恍然大悟,想起“又玠”是雍正年间善于捕盗的名臣,与河南巡抚田文镜同受世宗特达之知,当过浙江巡抚、直隶总督的李卫的别号。

  “原来你是李果敏之后!”他惊异地说— “果敏”是李卫的谥。

  “三爷。”爱珠正色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人提过这话,请你不要说出去。”

  “我知道。”洪钧郑重答应,然后又惋惜地问:“怎,怎么会到烟台?”

  “还不是时势所迫。”爱珠黯然不欢地,“不要去提它了,不是什么能叫人高兴的事。”

  “是!”洪钧歉疚地自责:“是我不好!不该惹起你的身世之痛。”

  爱珠生来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这两年沦落青楼,自觉名臣之裔,才色双全,而遭遇如此,过于委屈,所以待人接物,更为偏激。恶客俗客,不屑一顾;遇到低声下气、温柔体贴的好客人,她的心却又比人家更软。如今见洪钧一再抱歉,惶恐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感动;而且觉得他有些可怜,本为寻欢买笑,何用这样子如入庙堂般战战兢兢?

  就这一念之怜,爱珠的方寸间浮起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觉,仿佛心酸酸地想哭,想避开洪钧却又唯恐失去洪钧。一时竟有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模样。

  洪钧当然不会了解她此时的心理,只当她有预约的客人需要应酬,而身子绊住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应该识趣。来日方长,千万不要第一次就让她留下一个“讨厌”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身来说:“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搅了。好在大后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大后天?”爱珠想了一下问道:“三爷,你跟万士弘万二爷是朋友?”

  “对了,相识不久,不过一见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后天在你这里请客?”

  “是的!原来邀了三爷。”

  “不但邀我,借望海阁请客,就是由我身上起的因头。”

  “喔,”爱珠兴味盎然地问,“是怎么回事?”

  “话很长,今天讲不完了。到大后天再细谈吧。”

  “何必大后天,”爱珠略一沉吟,悄声问道:“三爷明天中午可得闲?”

  “天天都闲,时时都闲。”

  “那就屈驾,明天中午来吃便饭。”她似乎唯恐洪钧辞谢,紧接着又说:“我另外还有事拜托三爷。”

  就不说这一句,洪钧亦决不肯放弃这样的约会;说了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纶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爱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穿马褂来了没有?”

  “穿了的。”

  于是爱珠便提高了声音喊:“小王妈,取洪三爷的马褂来。”

  小王妈就是起先为洪钧卸马褂的娘姨;这一次她不服侍了,将马褂交给了爱珠,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来吧!”

  爱珠双手将马褂提了起来,等洪钧背手找着袖子,她随即在领口上提了一把;一旋身走到前面,将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托,示意仰起了脸,好容她为他扣钮襻。

  扣了一个又扣第二个,一路往下,她的脸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颈;耳后鬓边,新典发毵毵如绒毛。这是处子的特征;洪钧不由得惊异:莫非还不曾梳拢过?

  “明天中午。”她挥着他的手低声嘱咐:“别带朋友来!”

  “嗯,嗯。”洪钧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悟得她的意思;接着探手入怀,踌躇了一下,终于毅然决然地将一张十两的银票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大懂规矩,你别笑我。”

  这一半做作,一半是实情——望海阁别具一格,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规矩行事;不过比照普通的“盘子钱”,出手十两银子,自然算是阔客了。

  “不!”爱珠却另有想法,“这不是一遭两遭的事,用不着这样。有一两的小票子没有?”

  “没有。”洪钧很能领会她的用意,头一回出手太阔,做成规矩,以后就难以为继了。但一则是真的别无小额银票,再则亦不能不讲面子,所以将爱珠的执着银票的手捏住,连说道:“算不了什么!”

  “别这样!”爱珠的声音很坚决,“三爷,你听我的,没有错!你愿意常来,就不能这个样。来,”她用另一只手将银票塞在他马褂口袋里,“你先收着,我替你垫一两银子赏他们!”

  洪钧觉得再要固执己意,反倒是辜负了她的心了;可是脸上总抹不下来,唯有苦笑着说:“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别说了!你请吧!”

  ※       ※        ※这一夜的洪钧,扰攘终宵,比前一夜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入梦,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爱珠的密约,急急起身,细细修饰,不带仆从,只身到望海阁来践约。

  应门的仍是阿翠,一言不发,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东面,表示爱珠早已在等候了。

  上得楼去,静悄悄地只有爱珠一个人在,相见凝眸,然后看了看自鸣钟笑道:“一点不差,是正午!”接着又问:“刚起身?”

  “是的,起身就来。”洪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起身?”

  “你看!”她携着他的手,领他到穿衣镜前,指着说道:“眼泡还肿着。昨夜没有睡好?”

  “是啊!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的影子。”

  镜中的爱珠不断眨眼,是有些困惑,有些不信的样子。而终于敛眉垂眼,入于深思。等再抬眼时,脸上是不安的神情。

  “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见面。你怎么想不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洪钧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过。”

  爱珠不答,只低头为他去解钮扣,卸了他的马褂,径往里面走去。洪钧跟在后面,进门就发现,桌上已铺了两幅笺纸,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里,仿佛爱珠正待挥毫似地。

  “你能写大字?”他问。

  “我哪里会!”爱珠将马褂挂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笔,双手捧上,“奉烦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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