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正德外记_高阳【完结】(18)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令媛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马大隆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人夜宣召女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着不说,蕙娘与吴家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法是,透露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马大隆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绝少召见大臣,更莫说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操心。好在龙庆福和蕙娘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龙庆福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妇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马大隆却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如何说呢?龙庆福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得口。蕙娘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马先生,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蕙娘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龙庆福再忠厚也看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表情。当即插嘴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像丑妞这么可爱的女儿,皇上见了一定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丑妞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此是“可小”,如何又是“可大呢”“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马大隆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看到龙庆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马大隆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吴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老马、老马!“龙庆福有些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商量。“

  “是、是,我没有逼。尽管请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个打算离座的姿势,“我在这里恐怕不便,应该回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说:“不过,马先生,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使。”

  “表叔,请你陪一陪马先生。”说罢,蕙娘起身,扶着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渡,连知命之后的马大隆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龙庆福的心境不同,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马大隆烦了,唤住他问:“老兄,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他的家小,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丑事来!”龙庆福又说,“吴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灭门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

  “灭门?”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什么祸?”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族诛!”马大隆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什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着问道:“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着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