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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174)

  看到这里,胡宗宪微感不满,不由得问道:“也未免太长他人的志气了吧?”

  这意思是归功于赵文华,未免溢美,相形之下,岂非见绌?罗龙文已料到他有此表示,率直答道:“不如此,怎能让朝廷下诏班师?”

  此言一出,胡宗宪恍然大悟,原来这道奏疏,看似奏凯叙功,其实是明明白白说一句:“赵文华的大功已经告成,可以班师了。”再深一层看,是一道逐客令,不过措词谦诚,被逐者不会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而乐于早早离去。

  意会到此,改容相谢,“小华,”他的声音乐得非常柔和,“好文章原非入眼就能领略其中的妙处的。”

  “夸奖、夸奖!”罗龙文说,“请看完了再作计议。”

  未看完的只有一段,便是为招抚汪直作伏笔。说汪直眼前虽一无作为,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偃”,若无彻底控制的把握,终成朝廷的隐忧,地方的潜患。但解决汪直,只应随时防范、相机智取,无劳重兵留驻。这样说法,既为将来报功留下余地;亦不悖眼前倭患已平,大兵可以撤走的说法。胡宗宪完全同意,涂注了几个字,立即交了下去,关照即刻缮发;另外“录副”送交赵文华。

  “这一下,天水不能不走了!直等朝廷降旨,催促班师,岂非自讨没趣。不过,”胡宗宪蹙眉问道:“他所索太奢,又如之何?”

  “这就要用软逼的办法了。第一、大小官儿,轮番饯行;第二、百姓送‘万民伞’;第三、发动父老准备‘攀辕’。做足了大军班师在即的模样,天水莫非真的老老脸皮,赖着不走,变成自讨没趣?”

  “这个法子好!不过,未餍所欲,他能饶得了我?”

  “不会!”罗龙文说,“要教他不但不怪总督,而且同情。这个法子很好想,一言而蔽之:”假作恶人!“

  最后这四个字,意味深长;胡宗宪凝神静思了好一会,点点头:“我懂了!”

  “是!”罗龙文说,“我最后还有一句话:赵忠非笼络不可。”

  “我也想到了。不过不知道怎么笼络,才能让他死心塌地帮我们的忙!”

  “‘船到桥头自会直’!罗龙文的神色之间,很含蓄,也很诡秘,”到时候必有善策。“

  “好吧!小华,”胡宗宪慨然付托,“只要于地方有益,随你怎么办吧。反正我一顶乌纱帽是交给你了。”

  “我决不会丢了总督的乌纱帽!”罗龙文极有把握地说,“一年半载,必替总督换一条玉带。”

  果然,胡宗宪照罗龙文计谋行事,赵文华深为满意。胡宗宪的归功推美,固然使得他志得意满;而为他筹措行资的诚意,更足以令人感动。

  一切处置都是很明确的,胡宗宪发出公文令各县摊派。按地方富饶贫瘠的不同,定派额的多寡,总数加起来是一百三十万两银子。除了犒赏士兵,平均通扯每人五两,共一百万两以外。另三十万两银子,准备征购赵文华要致送京官的土仪。罗龙文并且已向赵忠传过话去,倘或缴购不及,就拿这些银子作为折价。将来如何办理,全听赵文华的意思。

  班师的日期已经报了出去,定在十月初五,为岂不足一个月,而自全省文武大员到地方士绅为赵文华庆功饯行的宴会,却是一个月都吃不完。看着纷至沓来的请贴,赵文华又欢喜、又发愁;亲自去拜访胡宗宪,要他设法安排,尽量减少合并,免得肠骨发炎。

  话虽如此,内心却是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这种踌躇满志的日子,只过了不多十天,没趣就渐渐地来了。各县纷纷呈报,不是说年岁荒歉,民不聊生,就是说起年倭崖,民生凋敝,对于派额实在无法照数筹足。当然亦不至于分文全无,只是折扣打个倒八折,派一万的,最多只能出两千。

  赵文华不知道这是胡宗宪在极机密的情况下,授意所属,如此呈报。他们看到的,除了各县大叹苦经的复文以外,就是胡宗宪雷厉风行,严限照数照气解足的公文。因此,他对胡宗宪倒是谅解的,一再对赵忠说:“这不能怪人家。错在发动得晚了!如果定在开春班师,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各县一定可以把这笔款子筹足。”

  观念已深受罗龙文影响的赵忠,看法不同,率直答说:“这么多人在这里吃半年,百姓负担加重,到那时候,说不定连这个倒八折的数目都筹不足。”

  “照你说,我们收他这么一个数目就算了?”

  “我看,”赵忠答说,“就争也有限!”

  “有限也要争!多一文好一文。京里那么多人在指望着我,怎么能不争。”赵文华说,“你再到胡总督那里去一趟,催催他。”

  衔命到了总督衙门的赵忠,将名贴一投进去,正好罗龙文在座,随即站起来说:“我先避开!这几天跟总督谈的那个办法,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也好。”胡宗宪说,“你得把东西去拿来!”

  “是!我马上去。”

  “这样,”胡宗宪说,“回头你就作为不速之客,仍旧跟他见个面,也好暗中帮着我说话。”

  今昔不同,由罗龙文故意引起的,赵文华与胡宗宪对立的形势,几乎已不存在。所以罗龙文与胡宗宪踪迹稍密,作个撞席的不速客,亦不致引起猜疑。由于此一了解,罗龙文接受了要求。

  于是,胡宗宪吩咐在书房接见。这就使得赵忠受宠若惊了!尽管他受赵文华的宠信,弄权怙势,有多少人承他的鼻息,而在胡宗宪面前毕竟只是同僚的一个下人。平时来见,纵非垂手肃立,却从无座位,更莫论能到胡宗宪只接待亲密僚友的内书房!

  这也使得他必须冷静而超脱地重新估量自己。胡总督如此相待,他不以为是一种笼络的手段,而是承认他有资格到他的书房,可共机密。

  这样想着,不由得浮铺感激之念。相见之下,胡宗宪亲切随和,如逢稔友,又消除了他的局促拘谨,随意闲谈,气氛融洽畅顺,宾主都觉得很舒服。

  “你就在这里便饭吧!我陪你喝一杯。”

  “总督把话说反了!”赵忠陪笑道:“是我陪总督喝一杯,我新得了一坛三十年陈的花雕,我叫人取来请总督尝尝。”

  “好啊,我喝过廿五年陈的,三十年陈的,倒要见识见识。”

  一听这话,赵忠大为起劲,亲自到廊上托赵家的听差将他的随从找来,吩咐回家敢酒。再三叮嘱要快,但要当心,别打奇坛子。

  等他回到书房,外屋已在铺设席面,胡宗宪招招手将他引入内屋说道:“我们谈谈公事。”

  “是!”赵忠到这时候才趁机说明来意,原是要向总督来请示,他微微哈一哈腰,“动身的日子快到了,要请总督费心催一催。敝上急得很!”

  “唉!我心里象火烧那样!”胡宗宪说,“怎么办呢?”他搓着手傍徨了一会,走到书桌旁边,开抽斗取出一封信来:“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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