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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192)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老师太在喊:“悟真!”

  “师父!”王翠翘应声而起,转脸看时,老师太已经下了禅榻。

  “功德圆满了?”

  “是。”王翠翘答说,“实在很圆满。”

  “你义母呢?”

  王翠翘一愣,旋即意会。偷觑师父脸色,依然一起慈祥,胆便大了些,陪笑答说:“我还没有禀告师父,师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师父,你可知道,这义母是怎么认来的?”

  “你且说与我听听。”

  “是罗施主的辩才无碍,说佛门中亦讲五伦,象师父,又是师,又是父。这么在场面上一逼,徒弟心想陆太婆是本庵的护法,又最敬重师父,若说板起脸来不认,似乎不宜。故而徒弟顺口叫得一声。这是世俗之事,若能推脱,徒弟亦不愿复惹尘缘。”

  “你的尘缘本来未断,只是认义母亦是大事,怎说‘顺口叫得一声’?其心不诚,大大不可!”

  这样的回答,在王翠翘真是意外之喜,急忙答道:“师爷训诲得是!”

  “你且坐了,我还有话问你。”

  “是!”王翠翘去倒了杯茶捧给师父,然后在蒲团上坐了下来,静候问话。

  “你既然认了义母,不如索性还了俗。”

  王翠翘大吃一惊:“师父,”她张惶地问:“莫非你老人家要撵我出法云庵?”

  “佛门广大,无所不容,我撵你干什么?”

  “然则师父怎的叫徒弟还俗?”王翠翘说:“徒弟原不敢认这位义母,如果师父不许,徒弟不认就是!”

  “那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佛家不打诳语,你若如此,便是犯了戒。”

  “不犯戒,可又犯了家法!”王翠翘眼泪汪汪地说。

  “何须如此?”心云抚着她的背说,“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自以为做错了事,怕大人责骂。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事,我也不会责备你。”

  心云老师太主持这座法云庵,就因为她平时驭众甚严,所以才能整肃清规。现在听她的话,迥不似平日的性格,便越发使得王翠翘悬揣不安,疑心她言不由衷,对一个人若是连责备都觉得多余时,可想而知是怎么样的深恶痛绝?

  想到这里,越觉悲伤。自念不容于红尘,遁入空门,总可以求得个安身立命之地,谁知连广大佛门,亦竟难容身,岂不成了天地间的弃物?

  一面想,一面流泪不止。心云不觉诧异,“悟真,你到底有什么伤心的事,哭成这个样子?”她说:“照你这等放不开,可知也是不宜于修行的?”

  这句话倒是当头棒喝,王翠翘不由得收住眼泪,怔怔在想:师父的话如果不错,自己却真该还俗;倘或错了,自己要拿行为给人看,早念经,晚烧香,息心静虑,一无挂挂,然则又何以这样的患得患失,唯恐被逐出法云庵?

  说到头来,还是尘缘未断,七情六欲,一样也丢不开。依自己平时的胸襟,还俗就还俗,被逐就被逐,应该是无所谓的一件事。却又为何一听说不容于法云庵,就惊惶如此?

  这个道理却想不透,不过诉诸感情,却是很明白的,“师父,”她说:“我是有些事放不开,第一、舍不得你老人家。”

  “喔,”心云问道:“有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第二、这里的日子过得舒服。”

  “舒服?”心云倒真有些诧异了,“我一直以为你久历繁华,过不惯这种清茶淡饭的日子。”

  “清茶淡饭之中,自有至味。日子过得安心,自然舒服。”

  “这话倒也有理。不过,我不大明白,你还了俗,不住在法云庵,难道日子就过得不安心?”

  “是!当初就为的不能安心,才求师父慈悲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说到紧要地方来了。我早就看出你虽有善根,却还未到看奇红尘的时候,为你祝发,不过是让你避一避难;如今难关已过,何必强留你在此?这就是我劝你还俗的缘故。”

  “原来师父是这样为弟子设想,真正恩重如山。不过,师父,你说难关已过,又是从何说起?”

  “只从你认陆太婆作义母这一点,便是难关已过,我且说个简单的道理你听。”

  这道理果然很简单,以陆太婆的身分,与赵文华所欠她的情来说,当然可以庇护王翠翘,使她不致再遭遇非遁入空门不能摆脱的困境。

  话是不错,但似乎不便承认。因为一承认便好象自己不愿还俗,只为难关未过,仍须躲在法云庵中,岂不令人齿冷?见她不语,心云少不得要追问:“莫非你道我的道理不对?”

  “师父的道理,哪有不对的?”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话!”

  “我,”王翠翘撒娇似地说,“我还是舍不得师父。”

  “我也舍不得你!不过,这跟你还俗无关。彼此又不是地北天南,隔个千里万里,你义母常来看我,你难道不能跟了一起来?”

  王翠翘语塞,想了半天说:“等弟子想想,还了俗有什么好处。”

  倒是这句看来毫无道理的话,使得心云无法再说下去了,一个出家人,总不能劝还是比丘尼身分的人去嫁夫生子。只好笑笑不言。

  “你去看看你义母去。看她今天是歇在这里,还是回她女儿那里去?”

  王翠翘答应着起身而去,刚走出院子,迎面遇见陆太婆,不由得笑道:“娘,来得正好,师父着我来问——”她将心云要问的话,转述了一遍。

  这应该是不难回答的,天色已暮,该走该留,在陆太婆自然早有打算。不过,她象遭遇了极大的难题,只是沉吟不答,又像听而不闻似地,只往前走。

  一直走上台阶,她才回身向跟着的王翠翘说:“我还不知道是应该歇在这里,还是回你干姐姐家去?我先要跟你师父说几句话。”

  说完,站着不动,这表示不愿王翠翘跟着她,也就是暗示她应该回避。王翠翘心里虽有些疑惑,不知义母有什么不能让她听见的话跟老师太去说?但还是很知趣地避开了。

  一避避到大殿上。悄悄躲在放置签条香烛等等杂物的殿角,一个人坐在蒲团上想心事。

  想的是法云庵以外的人物。第一个是阿狗;第二个是徐海。光是这两个人的一切,便够想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喊:“悟真!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抬眼看时,是老佛婆,便即问道:“什么事?”

  “老师太找。前前后后都找遍,哪知道你在这里。快去吧!找了有半个时辰了!”

  “喔,师父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看样子是很急的事。”

  于是,王翠翘加紧脚步,到了心云那里,只见陆太婆还在;可是很奇怪地,一见了她,很快地走到一边,似乎有意相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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