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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196)

  “那,”王翠翘说:“我该跟他见个面。”

  “当然!”阿狗认为有一点必须弄清楚:“你说义母把姐夫的情形都告诉你了。她怎么说?”

  “她说阿海好像意志很消沉。”

  “还有呢?”

  王翠翘愕然:“还有什么?”

  阿狗不即答话,起在蹀躞着,一面绕屋彷徨,一面偷觑王翠翘。发觉她似乎很沉着,觉得此时就说也不妨。

  “姐姐,我说了你不要着急!我知道你是最经得起打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吞吞吐吐,说话一句进,一句出!不错,我经得起打击,你实说好了。”

  “那么,我就说。姐夫神志有些恍惚了。不过,会好的!”

  “神志恍惚?”王翠翘两眼睁得好大:“连人都认不出了?”

  “不不!没有那么厉害。”

  “那不要紧!你带我去看他。”

  徐海被安置在一座极幽静的小院落中,琅森森,田影迟迟,最宜于酣眠,所以题名“蝶梦庵”,王翠翘由阿狗陪着进屋时,徐海根本不曾发觉,面对北窗,不知在望些什么?

  “翠翘姐来啦!”阿狗提高了声音喊。

  于是徐海缓慢地回过身来,双眼直视,仿佛有些茫然的神情——这哪里是王翠翘所熟悉的徐海,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毕竟能够忍住了眼泪。

  “阿海!”她照平常一样的声音喊。徐海不答,只看一看阿狗,不明他这一眼是何用意?因为眼中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认识了吗?是翠翘姐。”

  “翠翘?我昨天晚上还看见她的。”徐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昨天昨上?”阿狗说:“一定是在梦里。”

  “梦里?”徐海偏着头想了一下,“大概是。”

  “我也在梦里见过你。”王翠翘说,同时去握他的手。

  “你不像翠翘!”徐海皱着眉,很困惑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的翠翘,不是这个模样。”

  “是何模样?”阿狗问。

  “是尼姑。”

  “不错,本来是尼姑,现在还俗了。”

  “罪过,罪过!”徐海忽然闭上眼,痛苦地喃喃而语:“师父,不是不遵你老人家的训诲。实在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出家人,我也不配做出家人,我造过许多孽,今生今世洗不干净,只好等报应了!”

  阿狗是痛苦而无奈的表情,但王翠翘却微微点头,似乎别有心得,“兄弟,”她说:“你交给我好了。”

  “嗯!”阿狗站着不动,心里在思索有什么话要交代王翠翘?

  “兄弟,你请吧!”

  “好!”阿狗想到了件事:“他的胃口特别好,吃起来不停!”

  这是病态,阿狗只不便明说,而王翠翘自能会意,点点头说:“我会照顾。”

  “还有,两个小厮专管这座蝶梦庵,一个叫福寿、一个叫寿福;小的那个比较老成。”阿狗又说:“他们在后面屋子里,我关照过,不叫他们不必过来。”说完他就走了。

  王翠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什么事也不做,先定定神细想。如何才能唤起徐海的记忆?

  “翠翘?”徐海开口了,“你是翠翘?”

  “你看呢?”

  “好象不象。”

  “怎么叫不象?是哪些地方不象?”

  “不象从前对我的样子。”

  这一下提醒了王翠翘,立即有了着手之处,出门喊道:“福寿,寿福!”

  两个小厮应声而至。阿狗已经跟他们说过,有这样一位堂客来;而且替他们定了对她的称呼,所以两人齐声叫一句:“翠姑娘!”

  “有种茶,叫岕片,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山之间称为岕,岕片产于太湖西面,长兴宜兴两县之间的山中,是极名贵的茶,这两个小厮在豪贵之家执役,见识不浅,齐声答说:“知道。”

  “那么,烦你们哪位,到前面去问一问这里的总管,如果有岕片,照价让给我几两。”

  福寿将寿福遣了去,须臾而回,带回来一个锡罐的茶,却非岕片,“总管说:岕片没有了,只有六安茶。请翠姑娘先将就着用,马上派人到嘉兴去找岕片。”

  “多谢、多谢!还要麻烦你们去找些煎茶的东西来。”王翠翘说:“炭炉、瓦壶、天落水。”

  等茶具齐备,王翠翘亲自动手,一面烧水,一面将多宝槅上的一套宜兴陶器取了下来,亲手洗涤干净。看茶汤沸时,由“蟹眼”转为“鱼鳞”,随即提罐先冲了茶壶、茶杯,方始放下茶叶,冲水入壶,第一道倾岂不用,命寿福端了茶盘入内,亲自冲第二道,盖上壶盖略焖一焖,方始倒入杯中。

  “来吧!”她向徐海招呼,“虽是六安茶,香味还不坏。”

  徐海眨了两下眼,走过来坐下,王翠翘便取一杯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取一杯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啜饮着。

  原来,这就是她平时照料徐海起居的生活之一,徐海是在虎跑寺养成的这种品茗的习惯;而王翠翘是早就熟悉茶事的,嗜好相同,情趣益深,每当临空对坐,一盏在手,徐海常说:人生在世,要富贵何用?但愿能长享这种清福,于愿已足。此刻,王翠翘就是希望能藉这份“清福”,唤其他的回忆。

  而在徐海,闻到茶香,朦胧地有着“似曾相识”之感;苦苦思索,却想不起在哪里喝过。因而神态反更恍惚。

  “你喝吗?”王翠翘将温软的手掌,抚在他的手背上。“是了!”徐海脱口说道:“我们以前常在一起喝茶!”

  “啊!”王翠翘的眼睛都发亮了:“你到底想起来了。”

  “想不清楚。”徐海摇摇头,“记得不是在这里。”

  “当然不是在这里。”王翠翘说:“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

  “我记得我来过,只不记得是跟谁一起来的。”

  “阿狗!”

  “嗯,阿狗。”徐海说:“好象还有人。”

  “我想得起,你跟我说过。”王翠翘略想一想说:“还有胡——”

  “胡总督!”徐海脱口说道,“是胡总督,不是,”他又摇摇头,“是胡朝奉。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是跟胡总督去过的!不在这里,是在哪里呢?”他敲敲额角,“我的脑筋坏了。”

  这是在转机的紧要关头上。王翠翘一面替徐海斟茶,一面在思索。迹象是明显的了,徐海所受的刺激太多,而又未能及时宣泄,以致酿成这种恍恍惚惚的模样,说起来就是一个疯子!只是症候不深,及早诊治,大有希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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