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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391)

  这也不算意外,帐子里有蚊子,他自然不会睡;这样一想,不觉歉然。便先取把蒲扇,打开珍珠罗的帐门,从里往外扇了一阵,估量不会再有蚊子了,方始喊道:“来睡吧!”

  “我不困。”

  是在赌气。春雨心想;此时不宜跟他辩理,也不必固劝,只说一句:“那就再坐一会,或者看看书。”

  一面说,一面替他斟了茶;看驱蚊的艾绳快烧完了,又续上一根。心里寻思,得找个题目才能留下;凝神想了一下,记起一件事来了。

  “啊!有震二奶奶送来的荔枝!”

  说着,匆匆而去,不一会小丫头端来一冰盘的荔枝。春雨跟在后面,手里是一只空碟子,一把银叉;就坐在芹官书桌横头,剥好一碟荔枝,连银叉摆在芹官面前。

  “吃吧!挺好的丁香荔枝。”

  “搁在那里!”芹官看都不看;一双眼睛仍在一本“疑雨集”上面。

  春雨又有些气了;但随即便有警惕,微笑答一句:“你不吃我吃!”

  一面剥荔枝,一面注意芹官的动静;看他的书好久都不翻一页,便知看书不过是为了便于不理她;心里是在生闷气。

  “你也别说人家;自己的气还不是好大?”

  芹官仍然置若罔闻;而且似无意,实有意的将手边的荔枝,作势推开。

  这就使得春雨好笑了;心里寻思,一定要逗得他开了口,僵局才能打开;便冷冷地说一句:“你那一页书该翻过去了。”

  芹官勃然大怒,“你怎么这么烦人!”他“啪”的一声,将书摔在地上,霍地起身,急步往床前走去,走到一半,起脚交错着往前猛踢;黑忽忽一物,从他颈上飞过来,不偏不倚正掉在荔枝盘中,是一只拖鞋——春雨立即浮起簇新的记忆;这双拖鞋,芹官上脚还不到半个月。

  ※※※

  九

  江南富贵人家子弟,歇夏喜着轻便柔滑的软缎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绣花,花样上就看得出雅俗精致。芹官是十一岁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许着绣花拖鞋,但防着古老的“四老爷”会斥之为轻薄浮华,所选花样无非“五福捧寿”之类,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今年夏天四老爷不在家,咱们变个花样。”芹官跟春雨一商议,“要别致,又得有意味,你看什么花样好?”

  “夏天无非荷花之类。”春雨答说。

  “荷花下面躲一对鸳鸯如何?”

  “不行,不行!你不会脸红;我还怕人笑话呢!”

  “我跟你说着玩的!你想想,那种花样有多俗气,你肯绣,我也着不出去。”芹官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有了!用银灰色的面子,绣一枝杏花。”接着念了两句陆放翁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听懂了,也很高兴;不过,“光是一枝杏花,单摆浮搁地不好看。”她说,“得配上一点儿什么?”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是说再绣上一束碧绿的芹菜?”春雨踌躇,“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芹官答说:“你是怕人笑话?不会的。‘芹’字固然明了;‘杏花’暗藏着‘春雨’,在这里只有两个人懂,一个已经进京了;一个不会说破,更不会笑你。”

  “那两个?”

  “一个是秋月。”芹官答说,“还有一个我不说,你也想得到。”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许会管;不过有话应付,只是有一点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两颗樱桃,你看好不好?”

  “不好!”芹官又说,“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过了;咱们照‘老家子’的规矩,还是要穿素的。说真个的,用软缎已经不大对了;何能再‘红了樱桃’?”

  “嗯、嗯,说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阵,兴致勃勃地说:“好!绣出来一定好看!”

  绣出来,果然素雅别致。花当然是“欲霁鸠乱鸣;将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会是出墙的红杏;绿叶与青芹颜色犯重,但叶浅芹深,再缀上不深不浅的几颗小小青杏,越显得层次分明,加上银色的底子,最宜衬托绿白两色,绣成细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头送到皮匠那里配底,一一叮嘱:“别弄脏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选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钱。”

  芹官也是一样,新拖鞋刚取回来时,持在手中把玩,爱不忍释,说是“真舍不得穿!”搁了两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脚。

  ※※※

  曾几何时,“舍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爱惜!鞋无所知,人却难堪;春雨一时心灰念懒,只觉双脚发软,一步都走不动。好久,才强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帐门;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离去。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觉醒来,气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说几句话,怕有别人在,脸上抹不下来。因而垂脚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声响,打算着春雨闻声而至,陪个笑脸,和好如初。

  那知只见小丫头进来伺候,打脸水、铺床;好半天都不见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气了。

  “春雨呢?”

  “一早就有他家的人接走了。”

  “怎么早就走了!”芹官顿觉惘然若失,“总有话留下来吧?”

  “是交代阿圆。”

  “阿圆呢?”

  “到小厨房端点心去了。”

  “回来了!”阿圆在堂屋里接口;接着掀帘而入。

  “春雨临走时,是怎么说来的?”

  “说明天下午才能回来,早则未牌时分;反正太阳下山,一定到家了。”阿圆又说:“我问她:‘要不要叫醒了,当面跟芹官说。’春雨说:‘不必;让他多睡一会。’”

  “那是什么时候?”

  “都大天白亮了。”

  “既然都大天白亮了,”芹官暴躁地问,“为什么不来叫我?”

  “这话,”阿圆笑嘻嘻地说:“我可答不上来了。”

  ※※※

  这阿圆本派在小厨房打杂,性情最好;就因为这个缘故,春雨跟震二奶奶说了,将她挑了来补三多的缺。如今看她挨了骂,还能笑脸相向,芹官倒似照了镜子一般,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便好言安慰她说:“我不是对你;是春雨岂有此理。”

  “好了!一早起来,干嘛生气?”阿圆问道:“是先吃粥,还是先打辫子?”

  “先打辫子吧!”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钟说:“今天晚了。”

  “这样,一面吃;一面打辫子。”说着,阿圆便取了把黄杨木梳,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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