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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86)

  到得康熙四十七年,部议裁减应织缎匹。供应既减,经费自然也要减少;苏州每年可省下四万多银子;两淮巡盐御史衙门,仍依原数照解;理当由织造转缴差额。康熙五十二年以前,已经料理清楚;五十三年至五十九年,一共七年积下了三十二万多的亏空,内务府已经催了两年了。

  李煦计无所出,这年——康熙六十一年三月里,硬着头皮又写了一个密摺,实言陈奏:“奴才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今晓夜思维,无术归还。”唯有“伏求终始天恩,再赏浒墅关差十年。在正额钱粮以外,愿进银五万两”;此外,每年再拔补亏空三万两千多银子。十年可以补完。

  皇帝没有准,但也没有驳。留中不发,也可视作皇帝尚在考虑。李煦并不气馁。

  不但不气馁,他甚至始终是乐观的,能将眼前的心力交瘁之苦,融化在三五年内无穷的希望之中——希望在遥远的西陲:张掖。

  张掖就是甘州;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驻节之地。自古艳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旖旎风光,由于李绅的刻画,使得他更神往了。

  ※※※

  李绅是端午节刚过,回到苏州的。他在平郡王讷尔苏帐下,专司笔札;一次战役大捷,他为平郡王写了一通贺函给皇十四子,大获赏识,要延揽李绅入幕;从此,他由诸侯的门下,转为“东宫”的宾客。

  说皇十四子恂郡王是“东宫”,无名有实。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皇长子胤禔革去直郡王爵位时,所撤回的上三旗护卫人员,即奉上谕,赐与十四阿哥。五十七年冬天授为抚远大将军时,特准使用标示御驾所在的正黄旗纛;亲御太和殿颁授抚远大将军的金印,在在暗示,皇十四子是代替御驾亲征。大命有归,已是公开的秘密。

  为此,凡派赴军前的文武官员,都有从龙之威;但恂郡王人如其号,恂恂然为恐不胜,对部下尽管时有恩赏,而约束甚严。以李绅的性情,遇到这样一位明主,自然死心塌地,效力而去。

  但是,江南还是常萦魂梦。所恋的倒不是江南之风光,而是在江南的亲族;他也知道,李煦老境颓唐,而李鼎则纨袴如故。想起十几年追随的情谊,很想有机会来看看这位老叔;只是几次请假,总为皇十四子劝说:“间关跋涉,往还万里,太辛苦了!等有机会再说吧。”

  机会终于找到了。塞外苦寒,重裘不暖;恂郡王想到自己的那件“吴棉”小棉袄,隔一层布衫,贴肉穿着,又轻又暖;何不每人制发一件?

  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小棉袄,作为样品,下令采办四万件。他所说的“吴棉”就是丝棉,出在江浙两省养蚕的地方。主管军需的官员,主张用大将军的敕令,行文有关督抚,从速照办,限期运到。李绅知道了这件事,另有主意。

  “四万件丝棉小棉袄,大概八万银子就可以办得下来。可是行文督抚,层转州县,派到民间,恐怕二十万银子都办不下来。军需紧急,地方官不敢违误期限;于是胥吏借事生风,鞭仆追比,不知会如何骚扰?”李绅又说:“再者,若无专人督办,尺寸不齐,厚薄不一,验收分发,一定纠纷不断。是故此议不可行。”

  “说得不错!缙之,”恂郡王问:“想来你总有善策?”

  “不敢谓之为善策。只是我在江南多年,对这方面的情形比较了解。蚕丝出在太湖边上的苏州、湖州两府;我有个省钱、省时、省麻烦的办法。”

  他的办法是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估价代办;工料款子请江苏、浙江两藩库代垫,咨部在西征军费项下扣还。将来运输亦可委请苏杭两织造代办;他们每年解送“龙衣”,自有一批妥当的船在。

  “织造衙门在这方面是内行,购料比别人又便宜又好:至于工人,除了本衙门的匠役以外,另有一批特约的机户与裁缝。只要找到抓头的人,说明式样尺寸,领了料去,大包发小包,小包发散户;限期汇总来缴,再不得耽误,更不敢偷工减料。实在是一举数得。”

  “好极了!”恂郡王很高兴地说:“虽小事亦是一番经济。足见长才!”

  “十四爷谬赞,愧不敢当。”李绅紧接着说:“不过,我要假公济私;向十四爷讨这个差使。”

  恂郡王想了一会,点点头说:“好!按实际,恐怕亦只有你去,才能办得圆满。”

  “多谢十四爷!”李绅请了个安。

  “言重,言重!应该我向你道谢。”恂郡王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自然是越快越好。”李绅答说:“我想端午节左右赶回江南;限一个月办齐这批棉军服。随即装船,大概七月初可到开封。以后,接运的事,我就不管了。”

  “行!不过,我希望你在苏州也别逗留得太久。”恂郡王念了两句唐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是!我尽力在八月底之前,赶回来覆命。”

  ※※※

  道不完的别后相思,说不尽的塞外风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沧浪亭设席为李绅接风,才能细谈公事。

  同席的只得四个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两个李煦的幕友,一个叫沈宜士,籍隶浙江山阴,精于筹算;一个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专为李煦应酬各方宾客。这两个人都称得起笃行君子;在李家的门客中,也只有这两个人跟李绅谈得来,所以李煦特为邀他们来作陪。

  叙过契阔,主客四人相将入席,不分上下,随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话就说:“缙之,你老叔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干了再说。”

  一干了杯,即表示对他的“不情之请”,作了承诺;但李煦已先一饮而尽,举空杯相照,李绅就不能不干了。

  “缙之,那四万件棉袄,你都交给我办吧!”

  是这么一个“不情之请”,李绅大出意外;公文中说得明明白白,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衙门,各办丝棉袄两万,价款亦由江苏、浙江两藩司衙门分垫。李绅又何得擅作主张?

  李果本性喜欢急人之急,看李绅面有难色,体谅到他处境确有无法应命之苦,便开口替他解围。

  李煦字旭东,门客都称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说:“旭公,此事非缙之兄所能作主;得另作计议。”

  “‘吾从众’!”李煦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相叠,搁在鼓起来的肚子上。

  他这个姿态是李绅看惯了的;只是感想不同。当李煦精力旺盛时,出现这样的姿态,自然而然地会使人感受到他作为一个最终裁定者的权威;而此刻白发满头,与他的双目炯炯不甚调和,所予人的感觉是,他在求援,他渴望着能有一个使他一手经理这批军服的办法出现。

  就为了这一感觉,李绅提出一个他本人不喜欢的建议:“我想,或者可以跟孙三叔商量,请他自己表示,拿这个差使,让给大叔一个人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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