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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98)

  这些篾片,向来挥之不一定去;招之立刻就来。一个个衣饰华丽,言语便给;礼数之周到自不在话下。寒暄既毕。入席坐定;第一件事自然是叫局。

  “写局票”照例是篾片的差使;坐在李鼎旁边,最年轻的小魏,执笔在手,先问主人:“鼎大爷招呼谁?”

  “好久没有来了,不知道找谁好?”

  “那,我来荐贤。”小魏说道:“李小宝家翠文,大将之才,一定中你的法眼。”说完,自作主张写了局票。

  其余诸人,不必小魏询问,各人自己说了名字。局票刚刚发出,来了个不速之客;一进门便说:“鼎大爷,总算让我见到了!”

  此人形容丑怪,生了一脸的白癜疯,姓胡,外号叫做“花面狐”,是李鼎以前的风月谋士,而为李煦所深恶痛绝,不准登门。所以他一进门才有那样的话。

  李鼎跟他也有三年未见了;一见了面陡然想起一件事,便即说道:“来,来!坐下来,我正有事找你。”

  “花面狐”颇有自知之明;一脸丑相为生客所看不惯,所以坚辞不肯就座。只说:“鼎大爷如果有事,就请吩咐,我遵命行事就是。”

  李鼎想了一下说:“这样,你先坐下来;等我敬一巡酒,尽了做主人的意思,咱们到那面谈去。”

  于是“花面狐”在李鼎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随即很客气地向佛、巴二人请教姓氏;等李鼎敬过酒,他也一一相敬,杯到口干,面不改色。最后轮到主人,却举杯不饮,说一声:“那面坐吧!”

  “好!”李鼎向佛林说道:“佛四爷,你的事,我托他。”

  佛林心照不宣,就席间拱拱手说:“拜托,拜托!”

  将“花面狐”引到一边;李鼎开门见山地问:“妙红的养母你熟不熟?”

  “鼎大爷是说兰桂姐;怎么不熟?熟啊!”

  “交情如何?”

  “交情有,不过,只好她讲。”花面狐问道:“鼎大爷是什么事,要我跟她去讲交情?”

  “看样子,你七八年前还可以跟她讲讲交情。”李鼎笑道:“如今是不行了!”

  七八年前花面狐还没有这个不雅的外号时,也是个苏州人说的“小白脸”,而且“小闲”的功夫高人一等;在十里山塘中,足供面首之选。所以李鼎作此调侃。

  “七八年前也不行!”花面狐摸着脸说:“不谈这些了。鼎大爷只说什么事吧!有些事不必讲交情,也可以办得通。”

  李鼎深深点头,“言之有理!”他问:“妙红的身价,你知道不知道?”

  “咦,鼎大爷,你几时看中了妙红;怎么我不知道?”

  “不是我。你刚才没有听我跟佛四爷说;他的事,我托你。”

  “原来是佛四爷;那就更难了。”

  “怎么呢?”

  “大概半年前,有个山西客人要替妙红赎身;兰桂姐说:别人五千;嫁到北方要加两千。”

  “这又是何道理?”

  “她有她的歪理。她说,北方人脾气不好;又怕妙红水土不服,吃不惯面食;过一两年或是被撵了出来,或是下堂求去。到那时候,当然回苏州来找她;她不能不作个预备。把那个‘西客’气得半死。”

  李鼎讶然,“世界上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他说:“都说她厉害;看起来是胡闹?”

  “她倒也不是‘不通情理’,更不是‘胡闹’;是根本不愿妙红嫁到北方,所以故意那么说法,好把‘西客’气走。”

  “喔,”李鼎越发诧异:“为什么不愿妙红嫁到北方?”

  “其中大有奥妙。鼎大爷问到我,算是找对人了;别人真还不知道。”花面狐紧接着说:“我也是听她酒后露真言,半猜半想才弄清楚,这个老骚货存心不良;妙红已经淴过一回浴了,她还想叫她淴一回。一到北方,鞭长莫及,鸽子放是放出去了,未见得飞出来就能飞回她手里。”

  “有这样的事!我已仿佛听说过,妙红嫁而复出,原来是‘淴浴!’”

  苏州人称洗澡为“淴浴”;这是勾栏中的隐语。有些红姑娘或者由于鸨儿好赌成癖;或者因为本身挥霍无度,以致缠头虽丰,仍然一身是债,于是假作从良,以代偿债务为唯一的条件;所愿既遂,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会不安于室,终于下堂,重张艳帜。无债一身轻,恰如出浴之初的感受,所以名为淴浴。

  这本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在心黑手辣的鸨儿如兰桂姐,则藉此作为敛财的手法。妙红嫁过湖州一个年已半百的富商;她得假母秘授,床笫之间,别具媚术;富商旦旦而伐,不到半年,百病丛生。富商的胞弟、长子都主张遣去妙红;富商本人也醒悟了,自知有妙红在侧,必不永年;为了保住一条老命,倒也愿意忍痛割爱。

  那知兰桂姐教导之下,妙红却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一面哭,一面自诉心事,前路茫茫,飘泊无依,是何了局?富商恍然大悟,倒过来跟她说好话,谈条件;三千银子替她赎的身,结果再花三千银子,方得了此一段孽缘。

  “鼎大爷你想,一去一来,还我自由,平空得了两笔身价银子;这种好买卖,天下世界那里去找?为此,兰桂姐念念不忘,总还想照样来一回;那里就肯轻易将妙红放走?”

  李鼎将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所觉得不解的是:“妙红是怎么个想法?莫非甘受兰桂姐利用;还是有什么好处,譬如诈骗来的钱可以分一份?”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以兰桂姐的为人,说能分一份给妙红,那就变成新闻了。”

  “照这么说,妙红又岂能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法子?”花面狐说:“兰桂姐的姘头是吴县的捕快。”

  “虎邱不是长洲县该管吗?”

  “是的。”

  “那就不怕他了!”李鼎压低了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妙红弄出来;倘或要长洲县出面,我可以想法子。”

  听得这话,花面狐先不作答,只拿灼灼双眼,盯着李鼎看;脸上的表情,无声地道出了他心里的话:“想不到有身份的大少爷,亦会有此无赖行迳!”

  李鼎倒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催促着说:“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咱们再想别法。”

  “行是行,不过要妙红肯听话。”花面狐又说:“不但要肯听话;而且要她自己心甘情愿,这件事才做得成功。”

  “这一层先不去说它;我且问你,如果要做,应该怎么做法?”

  “当然先要拿长洲县上上下下打通。然后,妙红找个理由去告状,譬如说养母虐待之类。县官判了准她择配,那时当堂把她领了出来;愿嫁谁嫁谁,那个也不能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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