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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_高阳【完结】(203)

  第一个条件就是缴纳米价的全部现款。”银货两起”是交 易惯例,不能说金子苛求;陈彬龢便说:”3天以内缴款。”   ”我也在3天之内缴米。”

  谈判看起来很顺利;金子还开了一瓶日本清酒款客。小 饮数杯、双双告辞;一到了汽车上,金雄白便埋怨陈彬龢。   ”这样的条件,你怎么可以答应?我们没有理由强迫工厂 内迁;也不能征集那么多民夫去替日本人做防御工事。完全 是办不到的事!”   ”我根本也没有打算办到。上海几百万人要断炊了,我们 先把米骗到手再说。”   ”你倒说得轻松!日本人肯放过你吗?”金雄白说:”我不 知道怎么才能应付得过去?”   ”只有拖在那里再说。到拖不过去了,我跟你两个人共同 负责;你怕日本人杀你,是不是?”

  金雄白默然,冷静地想一想,舍此以外,没有第二个办 法,可让日本人乖乖地运米到上海来。

  当然,全部米价现钞,以周佛海的地位,是不会太困难 的。其余的两个条件,陈彬龢只在游民习艺所调用了一百多 好吃懒做的所民,说是”第一批,先送备用”以外,就再也 不理日本人的催促了。

  由于这一次共事的经验,金雄白对陈彬龢有了深一层的 认识;陈彬龢也觉得金雄白是有担当的人,大可结交。因此, 仅管在公的方面,常有争执;私交却是很不坏的。

  这时由于唐世昌的提醒,金雄白便直接去找陈彬龢,说 明来意。果然,陈彬龢话不多说,起身取了帽子,只说得一 个字:”走!”

  他陪着金雄白,到日本陆海军报道部、宪兵队、大使馆, 费尽唇舌,多方解释;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金雄白 又逃避了一次难关。   ”雄白兄,”陈彬龢问道:”你几时有空,我想跟你好好谈 一谈。”   ”今天就可以。”   ”今天不行!”陈彬龢说:”我们需要找一个从容的时间; 很冷静地分析当前的局势。”   ”那么,明天晚上如何?”金雄白说:”地点由你挑。”   ”好!明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你;那时再约地点。”

  第二天下午,陈彬龢打电话到《海报》,约他7点钟在旧 法租界霞飞路一处公寓中见面。金雄白准时而往,只见那座 公寓很大,但已相当陈旧;到得4楼找到3号,揿了门铃,应 口的是一个着和服的少妇。

  金雄白从未听说过陈彬龢有日本籍的妻子或情妇,因而 不敢冒昧;只用中国话问:”这里有位陈先生吗?”

  陈彬龢已经闻声出现;将他迎了进来说道:”我这里从没 有朋友来过,你是第一位。”接着便问:”你是喝咖啡?还是 喝酒?”

  “都可以。”

  “喝酒吧!人生几何?为欢几何?”

  等那日本女子端了啤酒和下酒的咸杏仁来,金雄白便问: “我应该怎么称呼?”

  “她叫清子。叫她的名字好了。”

  陈彬龢始终没有介绍她的身分,金雄白亦就无法作适当 的称呼;惟有在她递烟斟酒时,道声:”谢谢!”同时也不免 存着戒心。

  “她听不懂中国话。”陈彬龢看出他的心意,”你尽管放言 高论,不必顾忌。”

  金雄白点点头;看着书架上、书桌上乱堆着的书籍、资 料、稿纸,便即问道:”这里是你写作的地方?”

  “也可以这么说。”陈彬龢答道:”是我逃避现实的地方。 你看,连电话都没有!一躲在这里,就像隐居一样,没有人 找得到我;左右邻居只知道我姓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许多人说你神秘。”金雄白笑道:”看起来是有一点。”陈 彬龢不作声;点上烟斗,深深吸了两口,在青色的烟氛中发 声:”你看局势怎么样?”

  “盟军积极反攻;日本人也不肯认输,我看总还有一年半 载好打。”

  “不然!”陈彬龢说日本人说的,”不定很快就会投降!”

  “投降?”金雄白不同意这个看法,”日本的海军是垮了; 空军出以’自杀’的下策,可是陆军的实力还在,肯轻易投 降吗?”

  陈彬龢认为金雄白以数量来估量日本陆军的实力,是极 肤浅的看法,”早在去年春天,征兵体检的内科医生,就奉到 命令,要让百分之九十的被征者通过。防卫日本本土的部队, ‘父子兵’多得很。”

  他说,”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一次东久迩宫去视察防 空部队,发现好些视线不良,腿有残疾的兵;对于大本营采 取’前线第一’主义,将本土防卫,委诸老弱残兵,大感不 安。所谓’决号作战’,贺阳宫对近卫说过一句话:’陆军准 备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过表面逞强而已。’你我如果看不清 楚这一点,一旦发现事不可为,已经身陷重围,要想全身而 退,亦成梦想。”

  “全身而退”4字,对金雄白来说,十分动听,当即虚心 讨教;但陈彬龢的目标,其实是周佛海,他作了强烈的暗示, 周佛海本来是中共最原始的发仆人之一,中道分辙,是思想 的演变、时势的推移;他认为周佛海唯有跟中共恢复关系,才 有足够坚强的地位”跟重庆谈条件”。

  金雄白憬然有悟,陈彬龢在他面前的许多表现,间接是 做给周佛海看的。对于陈彬龢希望他能劝周佛海往左面倒过 去,他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一件事;因为周佛海跟陈公博希 望将功赎罪最重要的手段,便是在沿海部署兵力,一面防日、 一面防共;而防共更甚于防日,以期谅于重庆。既然如此,何 能一反前辙、自毁立场?

  因此,他装作没有听懂;只在日本必败这一点上着眼,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日本处于必败之地,你已经看得清清楚 楚。那么,”他问:”何以看你替日本人卖力卖得更起劲了?”

  陈彬龢笑一笑说:”你们以为聪明,表面与日本周旋,暗 中替重庆工作;日本人也并不笨,他们的情报来源是多方面 的,间谍密布,耳目甚周,你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假如有 一天,日军真要撤退了,一定大烧大杀,发他的兽性来泄愤, 你们非但岂不了作用,而且首先要拿你们来开刀。你信不信?”

  金雄白如何不信?想到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惨无人道,不 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时,”陈彬龢接下来从容而又显得得意地说:”就用得 到我了。我可以跟他们说,中国人并非都是抗日的;像我,哪 个不骂陈彬龢是彻头彻尾的亲日派?我是你们真正的朋友。请 你们听朋友的话,不要乱烧乱杀。我不敢说,可以让日本人 放下屠刀;至少可以保障一方,救我的亲戚朋友。为了那时 候我的话能够发生一点作用,所以在这最后关头,我要做得 更积极,让他们更相信我。”

  这使得金雄白想到残唐五代许多诡言异行之士,他们的 道德观念,感情状态,与常人不同,有人不惜自污,甚至以 妻妾为军阀荐寝,为的是保障一方生灵。英雄制造乱世,圣 贤开平盛世;而乱世之民连佛都救不得,只有像陈彬龢这种 作风的人,竟能为苍生造福——可惜的是陈彬龢不全是清白 之心;这就大大减损了他的苦心的价值了。   ”我很佩服你。”金雄白说了老实话,”不过,你所建议的 一整套办法,在心理上,是无法接受的。”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只是尽我的心而已。”陈彬龢 说:”总有一天你觉得我应该是曲突徙薪的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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