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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_高阳【完结】(323)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

  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速,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在沙船上无事时,听胡雪岩谈过,太平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太平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下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

  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办?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太平军那里跑掉,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

  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年,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

  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了!逃不掉的,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地,萧家骥便消除了恐惧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

  “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

  “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

  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

  叫我到城里给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毙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地。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

  “是的。是口信。”萧家骥,“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

  “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

  “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

  “那么,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

  “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

  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太平军的营地。

  果然,太平军已经收队,满街都是,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佯子。幸好太平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有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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