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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_高阳【完结】(330)

  “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饮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

  据说黄呈忠、范汝增经与英国领事夏福礼交涉,商定尽量避免与外侨发生冲突。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彼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夭,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帐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为清军攻下,三天以内就要,因为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我看他们不会太久,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了。”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也该盘算盘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理。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

  “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

  “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是让她回避的意恩,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

  “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

  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

  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

  “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进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潮着纵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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