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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_高阳【完结】(369)

  “在我舍间。”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送你去。”

  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半旧的三品顶载官服,等他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上涉水负载,更为简捷。小船只用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

  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列,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真是血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

  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自尽之处,放声痛哭一场。无奈大事尚未曾办理,实在没有工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试试眼泪,挺起胸膛往里走!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

  “是胡大人。”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贴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享,接过名贴,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地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要不要护送?”

  “能护送再好不好!”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

  “马可没有。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伕自然不会有,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可是胡雪岩紧决辞谢,这时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不过都司派兵护送,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贴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巷喜、恭喜!”

  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进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

  “噢?”蒋益澧不自然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元渊源,人地生疏,大不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

  “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

  “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他说:“杭州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

  “说得是,说得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

  “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给芗翁道谢!”

  “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清军打仗,为求克敌致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禁止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唯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夺回了杭州城,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朝廷征战,分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官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这两年几度激战,眼下早已十室九空,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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