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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_高阳【完结】(582)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

  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叠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的最好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他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这种“文绉绉”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 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得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够恬然人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走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恩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辞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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