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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烟消云散_高阳【完结】(12)

  “你‘大仙’供了没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现在就供。”

  所谓“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烧酒,十个白的蛋,酒是现成,蛋要上街去买。时已午夜,敲排门去买了蛋来,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经两点钟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来叫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小毛,“阿章,阿章!”

  他气急败坏地说:“真的出鬼了!”

  “你说啥?”

  “你听!”

  阿章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市声以外,别无他异,不由得诧异地问:“你叫我听啥?”

  “你听人声!”

  说破了,果然,人声似乎比往日要嘈杂,但“人声”与“鬼”又何干?

  “你们去看看,排门还没有卸,主顾已经在排长龙了。”

  阿章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宓本常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自鸣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就这时只听宓本常顿一顿足说:“迟开不如早开,开!”

  于是刚刚起床的阿章,即时参加工作,排门刚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

  涌来,将他挤倒在地,阿章在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经赶到,头裹红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虽说司空见惯,但警棍一场,还是有相当的弹压作用,数百顾客,总算仍旧排好长龙。巡捕中的小头目,上海人称之为“三道头”,进入阜康,操着山东腔的中国话问道:“谁是掌柜?”

  “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

  “你开钱庄?”

  “钱庄不是阿拉开的,不过归阿拉管。”

  “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三道头,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三道头点点头,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

  这一声喊,顾客又安静了些。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

  声音虽不高,但宓本常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心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馥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

  “请问贵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么称呼?”

  “朋友。”

  “幄。毛先生请里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烟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问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来提十万银子?”

  “是的。”

  “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用,请毛先生吩咐下来,好打票子。”

  “在本地用。”

  “票子打几张?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是打哪里的票子?”

  宓本常一慢,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银票,他这样明知故问,必有缘故在内,因而便探问他说:“毛先生要打哪里的票子?”

  “汇丰。”

  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汇丰的存款只有六万多,开十万的支票,要用别家的庄票去补足,按规定当天不能抵用,虽可情商通融,但苦于无法抽空,而且当此要紧关头,去向汇丰讨情面,风声一传,有损信用。

  转念到此,心想与其向汇丰情商,何不舍远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说:“可不可以分开来开?”

  “怎样分法?”

  “一半汇丰、一半开本号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张兆馥耍花样,原来“馥记”便是张兆馥,此人做纱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认识,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为一个姑娘转局,席面上闹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后,想起来大为不安,特意登门去赔不是,哪知张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认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门来提存,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

  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

  “输了东道?”宓本常问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赌东道?赌点啥?”

  “自然是同张兆馥……”

  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张兆馥在城隍庙西园吃茶,听说阜康挤兑,张兆馥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无虞。张兆馥便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万,不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阜康能开出汇丰银行十万两的支票,他在长三堂子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

  糟糕到极点了!宓本常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十里夷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得五万银子。

  果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非力挽狂澜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复盘算,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将上海道衙门应缴的协饷先去提了来,存在汇丰,作为阜康的头寸,明天有人来兑现提存,一律开汇丰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门去催款或打听消息,都找他的一个姓朱的同乡。这次一见面,姓朱的便问:“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

  宓本常愕然:“为什么我没有工夫?”他反问一句。

  “听说阜康挤兑。”姓朱的说:“你不应该在店里照料吗?”

  宓本常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到上海道衙门,催款的话就难说,但他的机变很快,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挤兑是说得过分了,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十月二十一的一道上谕,沿江戒严,大家要逃难的缘故。阜康的头寸充足,尽管来提,不要紧。”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胡大先生临走交代,要预备一笔款子,垫还洋款,如今这笔款子没有办法如数预备了,要请你老兄同邵大人说一说,收到多少先拨过来,看差多少,我好筹划。”

  “好!”姓朱的毫不迟疑地说:“你来得巧,我们东家刚到,我先替你去说。”

  宓本常满心欢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觉想出来的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来了,脸上却有狐疑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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