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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的皇帝_高阳【完结】(35)

  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孟注:"第六首则可疑,若非董小宛与世祖年不相当,几令人谓冒氏爱宠,为或有之事矣。余意此可有二说:(一)或废后非卓礼克图亲王之亲女,当摄政王为世祖聘定之时,由侍女作亲女入选,以故世祖恶摄政王而并及此事,决意废之。(二)或端敬实出废后家,由侍媵入宫。(下略)"

  第65节:第四章 世祖(3)

  心史此两说,第一说绝不可能,因皇室与博尔济吉特氏已三世为婿,中表至亲,岂能以侍女假冒?而况作配天子为嫡后,吴克善又何肯以侍女作亲女?第二说则端敬如为废后侍媵,则早当见幸,不应迟至"十八岁入侍"。

  按:《古意》六首,末首与前五首不相连贯,此为最可疑之点。玩味诗意,绝非咏废后,邓石如《清诗纪事初编》叙吴梅村,说"《古意》六首"云:"一废后;二三四五宫人失宠者;六季开生谏买扬州女子。"季开生为季沧苇之兄(其事迹详见拙著《柏台故事》),以谏买扬州女子几遭大辟,减死流尚阳堡,死于戍所。此事固亦为顺治年间压制汉人的一大公案,但以体例而论,不应阑入此处,且语意不及于极谏,邓说难信。

  我以为第六首当是言端敬的出身。此诗主要用石崇的典故,即第三句"掌上珊瑚",亦借用石崇与王恺斗富的故事。"绛纱"有两解,一出《后汉书·马融传》,指女乐;一出《晋书·胡贵嫔传》:晋武帝多简良家女子充内职,自择其美者,以绛纱系臂,乃指为天子所选中的女子。但细释诗语,仍以指女乐为是。

  就诗论诗,照字面看,并不难解:有豪家量珠聘得名妓,颇自珍秘,轻易不为宾客所见,结果竟成宫眷。但其中隐藏的内幕如何,却费猜疑。

  如说世祖对此名妓一见倾心,以权势压迫豪家献美,则疑问有二:

  第一,豪家是谁?是否端敬之父鄂硕,抑其伯父即多尔衮的亲信罗硕(或作罗什)?

  第二,端敬出身既为名妓,何以又一变而为鄂硕之女?

  据传教士的记载,端敬原为世祖胞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妃。黎东方博士信此说,以为博穆博果尔无功无德而得封亲王,即为慰其夺妻之恨。按:太宗十一子,除第九子世祖及早殇者外,得封王者四子,一为长子豪格,封肃亲王;一为五子硕塞,封承泽亲王,后改号为庄亲王;一为八子,不知名而封为荣亲王,即太宗所宠的宸妃所出;一即博穆博果尔,其生母亦出于博尔济吉特氏。硕塞封王以战功及多尔衮的提拔;荣亲王则是子以母贵;唯独博穆博果尔,遽封亲王,确有疑问。

  今以《古意》第六首而言,如世祖曾夺弟所爱,亦为侍姬,而非嫡室。但博穆博果尔于顺治十二年封王,十三年即薨,得年十六岁;而端敬以十八岁入侍世祖,年长于博穆博果尔,似亦不伦。

  走笔至此,不能不谈吴梅村的《清凉山赞佛诗》;向来谈董小宛入宫,及世祖出家,无不重视此诗;尤以一、二首,本事大致可考。程穆衡注未见;若孟心史在《世祖出家考实》一文中,所言固不谬,但实可更详,此当与《古意》六首及《读史有感》八首合看,则情事弥出。

  《清凉山赞佛诗》为五古四首;其一起头描写五台山,共有六句之多: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

  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

  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

  有山出台、由台出池、由池出莲,而重点在"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此谓清室与博尔济吉特氏世为婚姻;而一帝娶姑侄姐妹,或兄弟即为连襟,婚姻既密切亦复杂,则如世祖夺弟或其他亲族所爱,亦为可恕而不足为奇之事。是诚诗人温柔敦厚之笔。

  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

  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

  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

  第66节:第四章 世祖(4)

  此言世祖邂逅端敬,一见倾心,收入后宫,且为孝庄太后所同意。"王母"指孝庄,而"双成"切"董",确凿无疑。"汉主"指世祖;梅村作此类诗,皆用汉朝故事,因为当时最大的忌讳,在夷夏之辨,谈宫闱犹在其次,梅村必用汉朝故事者,即恐万一兴文字狱,犹有可辩的余地。

  起首六句,描写道场,下接"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乃孝庄携端敬来拈香,世祖因而初识端敬,一见恰如汉元帝之初识昭君:"顾景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后汉书·南匈奴传》)

  昭君已许婚匈奴,汉元帝欲留不可;此则不然:"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同心合"典出《隋书·后妃传》:炀帝烝父妾宣华夫人,先以小金盒贮同心结示意。梅村用此典,可知端敬为亲藩侍姬,深得孝庄欢心,故行止相携;又用"九子钗"一典,可知世祖纳端敬,为孝庄所同意。《飞燕外传》:"后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此"后"在端敬,当然是太后,而非皇后。

  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斋。

  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

  长恐乘风起,舍我归蓬莱。

  前四句既写端敬得宠,亦写端敬纤弱,因而常忧其不永年,于是而有以下一段较"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更为缠绵的描写:

  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

  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

  言过乐游苑,进及长杨街。

  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

  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

  "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

  "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

  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

  按:"上林"指南苑,"小队"句指方位明甚。"果马"一典最好,说明了许多事实。"果马"者,可于果树下乘骑的小马,自然是为端敬所预备。可以想象得到,端敬娇小纤弱,而且不会骑马,故骑果马,虽倾跌无大碍;从而又可以证明端敬来自江南。倘真为鄂硕亲女,从龙入关,如何不能骑马?若废后则蒙古人,从小习于怒马,但"从猎陈仓"偏以"怯马蹄"为言,而"玉鞍扶上却东西",偏与御马背道而驰,其为妒端敬而赌气,情事显然。

  "乐游原"与"上林"为两地,自指西苑而言,下句"西宫杯"虽用王昌龄《长信秋词》"火照西宫知夜饮"典,与"新月"句相应,但只点出"西"字。西苑在明武宗时曾开内操,又有"平台"(即"紫光阁")为召见武臣之地,固可视作"长杨街"。

  此言南苑猎罢驾至西苑,张乐夜宴,由"新月"、"白露"知其时为八月初。手头无《顺治实录》,不能细考。

  "太息"者世祖,生前之乐至矣尽矣,但愁身后寂寞。于是端敬由"谁追陪"而自陈"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生生死死相共,较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更见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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