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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的皇帝_高阳【完结】(41)

  盐官即浙江海盐,甲申、乙酉避难情事,影梅庵述之綦详;易言之,董小宛与方家父子亦曾共患难。及至方拱乾遇赦而归,与冒家过从甚密。祭文中又记:

  年伯母一鱼一菜必手制相贻,而年伯又继之以诗。至于扬扢风雅,商订笔墨,倡和宣炉,无一聚不尽欢,无一字不溢赞;手札频寄,亦无不淋漓尽致。一日两儿称诸兄,一如襄之称年伯;年伯愀然曰:"尔父齿长,当以诸叔称;且系以吾家行次,方见两家世谊。"其古道如此。(按:这是说冒辟疆两子称方玄成等为"老伯",而方拱乾以为应照行次称叔,方如一家。)

  两家是如此深的交情,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曾在"盐官"一起共过患难,且亦必蒙方拱乾夫人怜爱的董小宛"病殁",以及冒辟疆以《影梅庵忆语》分送友好,题赠不知凡几时,方家兄弟始终无一诗一词之吊。这在情理上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按:自甲申、乙酉以后,方拱乾父子复成新贵,方拱乾仍入詹事府;长子方玄成顺治六年成进士,入翰林,后且为世祖选入"南书房行走",凡行幸必扈从,是最得宠的文学侍从之臣。当董小宛出事时,方玄成在翰林院当庶吉士;他的诗才极富,《钝斋诗集》动辄数十的排律,果真董小宛香消玉殒,而与冒辟疆九年共患难、享清福,又是如此缠绵悱恻,遇到这样的好题目,岂能无诗?

  第77节:第四章 世祖(15)

  合理的推测,诗是一定有的,而且也应该有安慰的书信,但却不能发表。因为他们的关系太深了,相共的秘密太多了。关系既深,则连遮人耳目的诗文亦不必有;秘密太多,则述及之事,唯有"付诸丙丁",不留一字。

  我相信董小宛入宫以后的情形,由于方玄成还在"南书房行走",且亦尚未被祸,耳目所及,见闻较真,由他透露出来的真相,一定不少。至于董小宛刚刚被掠至北时,冒辟疆及他的家人,自然要打听行踪,而在北方唯一可托之人,就是方家父子。相信顺治七年由初夏至秋深,方家父子一定有几封信给冒辟疆报告调查的结果;而在顺治七年、八年庚辛之际,冒辟疆有约一百天的行踪不明,我的推断是秘密北行,跟方家父子当面商量有无珠还合浦的可能。

  这个假设如果不说,则冒辟疆是亲身经历了睿亲王多尔衮身后沧桑的人;多尔衮死后抄家是在顺治八年二月,当时朝臣承郑亲王济尔哈朗之指,群起而攻,冒辟疆如果据实陈词,自必列为多尔衮的罪状之一,而董小宛亦很可能"遣还"。但终于没有。吴梅村题董小宛画扇两绝,"半折秋风还入袖,任他明月自团圆",上句自是形同秋扇,而实未捐;下句即指放弃破镜重圆之想。至于放弃的原因,已无可究诘,或者以为没入掖庭,不易放出;或者以为可能因此贾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而言之,董小宛被掠之事,到此才算尘埃落地,冒辟疆决定了处理的原则,视作"亡姬";而言辛卯"献岁二日长逝",虽有讳去真相的作用,实亦不得已而云然。因为前一年始终未发董小宛"病殁"的讣闻,对至好亦只说她久病,所以龚芝麓在顺治七年腊月给冒辟疆写信时,还曾问到董小宛的病情。

  我曾细检《同人集》,发现冒辟疆为董小宛设灵影梅庵,事先并无至好参加,而以《影梅庵忆语》代替讣闻,因此吊董小宛的诗,在江南者为这年秋天;在北方闻讣较迟,那就到冬天了。如龚芝麓是由赵开心回京,带去了"忆语"及冒辟疆的信,方知此事--当然,真相是心照不宣的,表面上不得不有吊唁之函。

  关于董小宛入宫,方孝标深知始末,且必曾助冒辟疆寻访,今于《同人集》中获一消息,《巢民诗集》卷五有一题云:"方楼冈去闽,相别三年,深秋过邗,言怀二首。"诗为七律;此诗应作于康熙七年戊申,其时冒辟疆自苏州至扬州,《同人集》中有"虹桥?集"诗;中秋与方孝标父子同泛舟虹桥,作一七律,题为:"广陵中秋客随园,携具同方楼冈世五,令子长文、誉子;姜绮季、徐石霞、孙孟白及儿丹书,泛舟虹桥。夜归,楼冈重开清?赏月,即席刻烛限韵,各成二首。"第一首云:"露华浓上桂花枝,明月扬州此会奇。老去快逢良友集,兴来仍共晚舟移。青天碧海心谁见,白发沧江梦自知。多少楼台人已散,偕归密坐更衔卮。"结句"偕归密坐",则知赏月之宴只方孝标两子长文、誉子及冒辟疆子丹书在座,其余姜、徐、孙三客不与。"密坐"者密谈;而由"青天碧海心谁见"句,可知所谈者必为董小宛。

  至于顺治七年秋,冒辟疆曾经北上,《容斋千首诗》中,似亦有迹象可参。

  《容斋千首诗》为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李天馥的诗集,邓石如说他"安徽桐城籍",而诗集标明"合肥李天馥"著。他是顺治十五年的进士,端敬(董小宛)薨,世祖崩,正在当翰林;以后由检讨历官至大学士,始终不曾外放,因而对京中时事,见闻真切,非远地耳食者可比。邓石如在《清诗纪事初编》中,介绍他的诗说:"其诗体格清俊,自注时事,足为参考之资。"诗集为其门下士毛奇龄所选;"别有古宫词百首,盖为董鄂妃作",后来"因有避忌,遂未入集"。我所见的本子,果无此百首宫词,不知邓石如又从何得见。或者他所见的是初刻本,以后因有避忌,遂即删去。其他因避忌而有删除之迹,迄今可见。如"随驾恭谒孝陵恭纪二律","渔阳东下晓春宜,正是巡陵击"以下空白九字,即第二句少二字,第三句全删,然后接第一联对句:"到来桓表出华蕤。"此九字之讳,无疑地,由于"南山仍锢慎夫人"之故。

  第78节:第四章 世祖(16)

  这百首"古宫词"的内容,邓石如曾略有介绍,为端敬即董小宛的另一坚强证据,且是正面的,更觉可贵。

  诗前有序,邓之所引数语,真字字来历:"昭阳殿里,八百无双;长信宫中,三千第一。愁地茫茫,情天漠漠;泪珠事业,梦蝶生涯。在昔同伤,于今共悼。"我曾推断,董小宛自睿邸没入掖庭,先曾为孝庄女侍,今由"长信宫中"一语证实。"愁地"、"情天"自是咏冒、董两地相思;"泪珠事业"虽为泛写,但亦有李后主入宋,"日夕以泪洗面"之意在内;"梦蝶生涯",加上下面"在昔同伤,于今共悼",则连邓石如都无法解释,因为他亦只知道"董鄂妃先入庄邸",而不知董鄂妃即董小宛。"在昔同伤"者,《影梅庵忆语》中的"亡姬";"于今共悼"者,世祖御制文中的端敬。玉溪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如移用为描写董小宛入宫后冒辟疆的心境,亦未尝不可。

  邓石如又说:"词中'日高睡足犹慵起,薄命曾嫌富贵家',明言董鄂妃先入庄邸。"其实此是明言董鄂妃非鄂硕之女;若为鄂硕之女,则原出于富贵之家,何嫌之有?而八旗女子,生为贵妃,殁为皇后,又何得谓之薄命?又说:"云'桃花满地春牢落,万片香魂不可招',明言悼亡。"其实,此是明言董小宛的出身,与"薄命"呼应;但"轻薄桃花",殊非美词。在冒辟疆则拟董小宛为梅花,别当有说,此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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