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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8_寒川子【第8部完结】(75)

  “臣以为,”见场面冷清,段干纶率先出声,“魏人前番伐赵,今又伐韩,仗的完全是秦势。秦、魏合体,三晋裂分,魏人无论是灭赵还是灭韩,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过赵人,今日亦当救韩才是。”

  段干纶出口就是救韩,邹忌忍不住了,睁眼说道:“韩氏为纵国,今有难,身为纵亲国之一,我理当救援。只是,如何个救法,则须商榷。纵亲国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韩王血书也必送达赵、楚王廷。既然都是纵亲国,赵人为何不救?楚人为何不救?再说苏秦,既为六国外相,自也是我齐国外相。然而,观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赵,今又偏韩,很少为我着想。前番我王听信此人之说,举兵救赵,结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将士伤亡却近三万,粮草辎重耗损更是不计其数,唯一的成功是救赵人脱难。”

  邹忌言辞这般激烈,不仅否定纵亲,且也对苏秦颇有微词,众人皆是愕然,场面再度冷清。

  “三晋与我,”邹忌显然未完,继续慷慨陈词,“虽为唇齿,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赵人,他日赵人或会加兵于我。今日救韩,其理如是。臣之见,韩人之难,不如不救。”

  不救韩人,显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见众人谁也不说,辟疆长吸一口气,看向张丐。

  “臣附段干子之论。”张丐捋下满把白须,字字如锤,“无论承认与不承认,今日天下已入纵横大局。纵亲,不利于秦;横亲,则不利于我。三晋分合,不仅关乎纵亲格局,关乎天下未来,亦关乎我国切身利益。天下列国,三晋居中。三晋,魏人居中。秦国连横魏国,向北攻赵,向南伐韩,目标只有一个,一统三晋。三晋如果由魏一统,魏人势力必大,亦必东向谋我。今日我若不救韩,等于尽弃前番救赵之功,逾两万将士的鲜血也将付诸东流矣!”

  张丐之言振聋发聩,极具说服力。邹忌嘴巴掀动几下,似乎没有寻到合适说辞,又闭上了。

  辟疆看向田婴:“张老之言,爱卿可有异议?”

  “回禀殿下,”田婴目光扫过邹忌、张丐和段干纶,落在辟疆身上,笑笑,道,“臣以为,邹相国、张老之言皆自成理,韩,既不当救,也当救。”

  田婴两边做好人,谁也不得罪,邹忌、张丐各自沉脸,段干纶却笑起来,道:“我说上大夫,你何时学会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这般说辞,就等于没说。”

  “段干兄所言极是,”田婴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体问题,“诸位所谈甚大,臣眼力不济,看不远,只讲一些细事。若从相国之议,我不救韩,则举国轻松,百姓得养,臣民皆大欢喜;若是救韩,我当如何去救。可敌庞涓者,唯有孙膑,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孙膑已死,田忌出奔,臣……”顿住话头,迈过脸,看向庭外。

  显然,田婴提出的是现实问题。眼下不是救与不救,是拿什么来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邹忌,田婴此话虽使邹忌脸上火辣辣的,但田婴此话,却也是在有意无意地附和自己,为不出兵寻到结实论据,是以邹忌不无感谢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没有田忌和孙膑,齐国就无人能敌庞涓,即使出兵,也必败无疑。田婴此话无疑是堵了张丐、段干纶的话头,点中了齐国的死穴。

  “唉,”辟疆长叹一声,“若是我不出兵,又该怎么向苏子并韩使解说呢?”

  “殿下,”邹忌来劲了,不失时机地进言,“兴兵伐国既为国之大事,出兵当慎。韩使那里,臣可以回话,至于苏子那儿,殿下何不推给王上呢?”

  推给父王?辟疆心头一动。还甭说,邹忌出的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因为父王的病态必定瞒不过苏秦,而面对这样的君王,苏秦必也一筹莫展。

  “就依相国!”辟疆决断道。

  得到辟疆谕旨,苏秦即往雪宫觐见威王。雪宫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当值内宰迎出,带苏秦直趋殿中。威王却不在殿内,苏秦跟着内宰连绕几道弯,来到雪宫后花园中,远远望见威王的背影。

  内宰指下威王,礼让道:“陛下就在前面,苏大人请!”

  见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树而坐,苏秦迟疑一下,看向内宰。内宰把脸转向一边,显然不想多话。

  苏秦趋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遥,跪地叩道:“臣苏秦叩见我王。”

  威王一动不动,仍然面对一棵老楸树坐着。

  苏秦屏气凝神,候有半晌,见威王仍未说话,复叩:“臣苏秦叩请王上万安!”

  威王仍旧未动。苏秦又候良久,大是诧异,回视内宰,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苏秦似是意识到什么,缓缓起身,趋至威王侧面,凝视他。

  苏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脸老相,须发皆白,威仪不再,嘴角流着涎水,痴呆的两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个大树瘤上,似是在观赏它,又似熟视无睹,只是对着它冥想而已。

  难道是威王故意扮出这副模样以应对自己?想到此前来使,威王总是变着法儿与自己捉迷藏,苏秦心里打个横,急又跪下,小声禀道:“王上?”

  威王仍无反应。

  “王上?!”苏秦加大音量。

  威王这下听到了,身子动了动,扭脸看过来,对着他傻笑,涎水从下巴上滴下,在全白的胡须上形成一条细线,垂到地面。

  “王上,臣苏秦叩请万安!”苏秦再拜。

  威王只是对着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这副样子绝非装出来的,难道是……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时候见过的一个邻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边,对着一堆茅草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这般。

  苏秦本能地打个寒战。

  怪道身边没有宫妃,连内宰也……

  威王这是真的病了,患的这叫呆症。

  想到王上曾经的威仪,苏秦泪水流出,跪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王上……”

  威王依旧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流涎水,一个擦涎水;一个呵呵傻笑,无忧无虑,一个触景伤情,心中滴血。这对君臣就这般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内宰引两名宫人过来,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将他架回宫中。

  “苏大人,”内宰眼中滴泪,“您这都看到了吧?”

  “王上这有多久了?”苏秦问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将军出走、孙将军亡故之后。”

  “王上——”想到威王是为失去两位爱将才成这样,苏秦再出悲声。

  离开雪宫时,内宰扯住苏秦,吩咐他对威王病情千万保密,并说这是殿下旨意。苏秦点头允过,不无感叹地回到稷下,将见闻一一讲给孙膑。二人叹喟一番人间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势,苏秦分析道:“入宫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诉在下,说是昨日殿下召请他父亲、邹忌、段干纶、张丐四人入宫议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宫奏请救韩,说明昨日议事不利于我。陛下病情是齐宫最大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宫请奏,有两个显明用意,一是告诉在下齐宫之难,二是推诿、拖延救韩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该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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