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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_王晓磊【十部完结】(491)

  这堂上有的是细心之人,郗虑、王朗、荀悦等人都听出弦外之音,全拿余光暗暗注视曹操脸色。渐渐地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一会儿工夫大堂竟安静下来,唯有孔融满不在乎还在笑。董昭轻拉贾诩一下,捂嘴嘀咕道:“文和,曹公似乎生气了……”贾诩却好似没听见,低头照吃照喝。

  正在冷场之时,坐于上位的司徒赵温突然开了口:“诸位大人,今天这鳆鱼羹炖得真是鲜美啊!”

  华歆赶紧接过话:“是啊,西域的葡萄也很甘甜。”这俩老滑头倒是一唱一和,打破了尴尬局面,其他人也赶紧没话找话,这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能曹操也感觉出自己失态了,渐渐挤出一张笑脸,站起身朗声道:“今日列位高才皆有佳作,老夫也来凑个热闹,步乐府古韵歌一曲《善哉行》,还请列位雅正。”一听主角要开唱,大堂上下无不抚掌逢迎,两旁的丝竹乐工早有准备,赶紧拨转宫商各司其妙。曹操绕出帅案,一边环视众人,一边引吭高歌:

  古公亶父,积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于豳。

  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断发文身。

  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

  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圣贤。

  齐桓之霸,赖得仲父。后任竖刁,虫流出户。

  晏子平仲,积德兼仁。与世沈德,未必思命。

  仲尼之世,王国为君。随制饮酒,扬波使官。

  他嗓音宽洪嘹亮,诗句立意高远,将古公亶父[11]、太伯仲雍[12]、伯夷叔齐、仲山甫[13]、管仲、晏婴[14]、孔丘几位先贤的仁德一一唱出,真君子正道之歌!在座大臣有多半不是曹操心腹,但听着这慷慨激昂的大雅之韵,谁还能怀疑他辅保汉室的真诚?不过细心之人都能听出,前番孔融指桑骂槐贬损古人,曹操却避实就虚褒扬先贤,两人立意实是针锋相对。

  孔融听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心中暗笑——贬者未必是贬,褒者也不一定就出自真心,歌颂圣人哪个不会?看人不能听其怎么说,关键要看怎么做。

  其他人可顾不了许多,赶紧避席跪倒:“曹公文采超凡德追先贤,我等望尘莫及。”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想再向大家敬酒,忽见主簿王必急急忙忙跑上堂来,谁都没理径直奔至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可恶的大耳贼……”曹操满脸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夫有些军务要办,诸位大人随意。公仁、文和,你俩随我来!”

  “诺!”董昭、贾诩连忙起身,快走几步跟着他转入后堂。

  他们这一走,大堂的气氛立时沉寂下来。谁有心思在这里饮酒赋诗,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华歆、王朗等人低头不语只是用餐,段煨与张昶、邯郸商小声议论他们的事,至于堂下刘桢、阮瑀和新招来那帮掾属更不敢随便议论什么,唯有孔融大说大笑挥洒自如。

  这一静下来曹丕反倒文思泉涌了,他一手托腮一手信笔,不紧不慢地还真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来,本想等父亲回来再献上讨巧,哪知闷坐多时也没动静。过了好一阵子,刘岱忽然从外面走上堂来,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我家主公突有要务,不能陪各位大人饮宴了,请诸位大人恕罪。主公还道,请大家吃喝随意,千万不要拘束,少时若要离开也请自便。”

  主人不出来,这酒还喝什么?司徒赵温第一个起身告辞。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离开满堂的人都要跟着送,似段煨、张昶等辈也就趁机走了,华歆、孔融、王朗等名士揖揖让让联袂而行。其他官员喝口酒、吃口菜、闲谈几句也散了,掾属们三三两两离去,最后连抱着酒壶不撒手的丁冲都走了,临出门差点儿叫装绢帛的箱子拌个跟头。杯盘狼藉的大堂中最后就剩下曹丕一个人,这当众展示才华的机会又错过了,为何总不能如愿呢?他深深叹了口气,抓起刚写的那首诗,茫茫然下了大堂。

  “公子!”刘桢送客回来,与曹丕走了个迎面,“刚才我看你搦管凝思,不知有何佳作啊?”

  “什么佳作不佳作,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曹丕举给他看:

  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

  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

  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

  “噫!”刘桢惊呼一声,“惜乎惜乎!方才没能拿出与大家共赏,此首乃今日之魁首也!”

  “哼!”曹丕只当他是献殷勤,“你莫要拿我取笑,这寥寥几句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刘桢摇摇头:“在下并非奉承公子,您的这一首确有高明之处。《诗经》有云:‘箬(ruò)藿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此乃世间相思之态。这一句‘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shāi)簁’可算尽承其美了。佳作……佳作……”

  “其实我自己觉得也不错。”曹丕瞧他摇头晃脑如痴如醉,似乎不像是安慰之言。

  刘桢沉吟半晌,笑道:“方才元瑜那首《公宴诗》不过小试牛刀应景而已,我那一首《射鸢》歌大风赋猛士,贵在一石二鸟,为大家取个乐。孔融那老儿狷狂不羁盛气凌人,不过也是他生平志向所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别人真还比不了!至于主公那首《善哉行》乃是彰显先贤之仁,自不敢望其项背。通盘看下来唯有公子这一首最妙,袅袅轻轻正合心境。想来公子年近弱冠,必是情窦已开,思慕美人乃世间男子之常情啊!”

  “休要拿我取笑,”曹丕脸色微红,心下并不赞同他看法。这首诗写的并不是相思之情,合了《诗经》之语其实是误打误撞。但刘桢乃此中高手,他若真心说好那必定是不错,日后寻个机缘巧合再拿给父亲瞧瞧,肯定能得一番赞誉。想至此他连连道谢,又闲话几句打算回转后堂,哪知还未走到二门,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呼唤道:“公子请留步。”

  曹丕回头一看——是新征召来的一个掾属。此人不似刘晔、杜畿等那般出众,刚才在人堆里坐着,不显山不露水半句话都没说,曹丕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便搪塞道:“先生有事吗?”

  那人恭恭敬敬作揖道:“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将您手里那篇诗文给在下瞧瞧?”

  曹丕不知他意欲何为,上下仔细打量:此人二十四五岁,说话略有些兖州口音,个子不高脸庞白皙,五官相貌皆不出众,留着刚蓄起的毛茸茸的短须,身穿一袭普通掾吏的皂色深衣,没有冠戴仅是一根黄杨木的簪子别顶——不过就是个平凡的小人物。

  那人见曹丕不搭言,忙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只是听说您颇有文采大笔华翰,想要亲眼瞧瞧您的诗作罢了。”

  曹丕料他是个阿谀倖进之徒,若不给看必定纠缠不休,便没好气道:“你看看便是,不过我后堂还有要事,你快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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