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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_王晓磊【十部完结】(729)

  不!光是虚度也罢了,二十年来又是谁出谋划策,费尽心机帮助曹操崛起?想到此处荀彧不禁凛然——自己是帮凶,也是大汉王朝的掘墓人!一股负罪和冤屈交加的感觉油然而生……

  “咚!——咚咚!”鼓打三更夜入子时,凉风自窗口袭来,吹灭房内孤灯,一切陷入黑暗之中。那阵阵夜风打破了寂静,吹得院中的树枝哗哗作响,宛若一阵阵嘲笑和谩骂声。

  荀彧心绪不宁无可排遣,在黑暗中踱来踱去:咽气倒也不难,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谁的臣子?后代青史该如何传我之名?说我是堂堂正正大汉忠臣吗?不可能!是谁帮曹操保住兖州?是谁帮曹操招贤纳士?是谁帮他把持朝政,垄断中枢十七年?竭长江之水也难洗清!那我干脆就是曹操的臣子?也不对啊,那我给大汉王朝殉的什么葬?尽的什么忠?我屈我怨向谁言……

  人说黑白分明,可对他而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泯灭良心跟着曹操干下去是对的吗?那岂不是与复兴汉室的志向背道而驰?背叛曹操投效他人对吗?那岂不是出尔反尔,否定了自己二十年来的一切努力?这真是进退失据自相矛盾。荀彧想呐喊,想发泄,想咒骂,但该喊什么?向谁发泄?咒骂何人?他陷到这个不尴不尬的境地,究竟怨谁呢?

  他就这样茫然在黑暗中兜着圈子,思绪也陷入了无边幽冥,竟找不到一丝出路和慰藉。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又闻四更鼓响,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风渐渐停息。荀彧累了,烦了,放弃了,跌坐于地,满心的疑问终究归为无奈——算了吧,何必计较那么清楚?脚下的泡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能怨谁?一切任由后人去评说吧。

  他恍惚想起昔日从河北到东郡投奔曹操,曹操见了他第一句话便是:“君乃吾之子房也!”既然把荀彧比作张良,那也就自诩为刘邦。当时他只觉那是溢美之词,现在想来岂不是一语成谶?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曹操从一开始就想当一代帝王,或许就连曹操自己都没意识到,内心中的欲望远比志向更无边无沿,或许那时当皇帝还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但这个梦却越来越真实了!潜在的欲望随着权势的增长而被唤醒……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引导世道沧桑的却不是三坟五典那些文学,而往往只是某些人的欲望!

  那我的欲望又是什么?荀彧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此刻却不禁扪心自问。共事二十载,难道就丝毫看不出曹操是何等样人?难道就感觉不到他志不在臣子?难道就预料不到事态的发展?不可能,平心而论他早料到会有今天,却始终不敢正视这一切,一直在回避,在否认,在自欺欺人……他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有人贪权,有人贪财,荀彧则贪名!

  荀彧始终在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才能,自己的谦和,自己的仁慈,也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赞誉。卸下一切道义的伪装,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贪恋着仕途和官位,倒不是好利爱财,而是他需要以此展示自己的贤明,他的的确确贪名,而且贪得无厌,期盼天下所有人都赞誉他!他既要曹操的信赖,也要天子的倚重,既要官员的尊敬,也要百姓的爱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贪婪的吗?

  有些事不堪设想,如果当今刘协是与桓、灵二帝一样的昏庸君王,他或许就不会背负太多道义的包袱,就不会贪图这点虚幻的忠君之名了吧?亦或者他没有与天子走得太近,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傀儡天子的贤明和无助,心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涟漪了。惜乎现实不能假设,生在这世道是刘协的悲剧,也是荀彧的悲剧……

  谯楼鼓响一连五声,荀彧垂头丧气呆坐在地,渐渐地,漆黑的房内隐隐有了一层朦胧的光亮;他慢慢抬头仰望窗外,漆黑的天幕已化为灰蓝,在愁烦和苦恼中挣扎了一夜,黎明已渐渐临近。或许正是这微弱的光亮给了他一丝慰藉,使他能换个角度重新审视自己这一生。大汉之臣也好,曹操一党也罢,真的那么重要吗?二十年前那场风云际会真的只成就了人生悲剧?不……至少他维持了一个稳定的朝权,至少他辅佐曹操平定了北方,至少现在不再有人吃人,不再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黎民,难道这不是他的功绩吗?

  常曰“天地君亲师”,天地又是什么?难道就是主宰万物生灵的神主吗?

  王者何以有社稷?为天下求福报功。君王的使命是造福于天下万民,那万民岂不就是真正的天地之主?如果要这么考虑,皇帝姓刘还是姓曹真的很重要吗?还不是殊途同归?造福万民安定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荀彧即便分不清自己是谁的臣子,但毕生都在为造福万民安定天下而辛劳,已有无数百姓在他努力下过上了相对安定的日子。一个人能在有生之年办到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荀彧的心结倏然解开了——若逢太平之世,自己可能仅仅是郡县之位,正因为遇到乱世,遇到了曹操,才能执掌国政成就一番功业。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生又有何憾?

  想至此荀彧但觉自己心绪竟无比的平和,他起身走向窗边,深吸一口气,排遣着胸中的阴霾。朦朦胧胧的天色给窗棂涂了一层清冷的白光,他一瞥之间,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小东西,拿起来一看——一个小小的青瓷瓶!

  他猛然想起,刘肇扒着窗口向自己道别时轻轻扶了一下窗台……荀彧笑了,他当然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刘肇说今天还要来,恐怕是来收尸吧!

  世道变幻沧海桑田都由它去吧,任何污流浊浪都不会再侵染荀彧澄清的心境了。他启开瓶塞,晃了晃里面红色的鸩酒,自言自语道:“愿我大汉永享太平国祚绵长,也愿曹公扫灭狼烟如愿以偿。”扔下这句自相矛盾的话,仰起头一饮而尽……[2]

  窗外依旧那么寂静,东方已渐渐泛出鱼肚白,隐约传来几声犬吠鸡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往者已矣生者依旧,一切似乎都没改变,争权者争权,鏖战者鏖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建安十八年的春天依旧那么生机勃勃。

  曹操与孙权在濡须隔江对峙,大战一触即发,他们都把盛衰荣辱押在了这场战争上,似乎谁赢了谁就有希望成为天下之主。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似乎都忽略了另一个对手。遥远的蜀地有人正酝酿一场阴谋,这个阴谋将会骤然改变天下的局势。昔日诸葛亮曾有三分天下的“隆中对”设想,惜乎随着襄阳易主走入了死胡同,不过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恰似凤凰涅槃,在无声无息中死灰复燃了……

  [1] 濡须,古时河流,属巢湖水系。濡须口即濡须水入长江的交汇口,在今安徽省含山县东关镇。

  [2] 关于荀彧属汉臣还是属魏臣至今尚有争议,范晔《后汉书》和陈寿《三国志》皆有其传记,观点截然不同。但他终其一生并未担任与魏国有关的官职,曹操死后配飨太庙的功臣灵位也没有荀彧的,直至公元265年才被补入太庙,可那一年曹魏王朝也被司马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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