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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_王晓磊【十部完结】(880)

  曹操额角渗出一滴冷汗,手指不住颤抖,有些事他并非不知道,而是不得不这么做。他近来对政务的玩忽不仅仅因为身体不佳寻求方术,而是对国政路线不满又无力改变。今天这些隐忧却让仲长统挑明了,曹操内里怆然,却仍强辩道:“选官之事自在寡人之手,明断优劣尚可挽回人心。”

  仲长统又道:“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贤愚之分,以开盛衰之数也。世族豪强之家尽栖朝堂,选官又岂能公平?郡望之族虽以经义起家,然门生故吏流于九州,既登权位利欲熏心,焉能再守仁德?为师无以教,弟子不受业,奉货行贿以自固结,求志嘱托规图仕进。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婪应廉吏,以昏暗应明经,以怯弱应武猛。名实不相符,求贡不相称。富者乘财力,贵者凭权势。政以贿行,官以私进,选举不实,邪佞遍布!吏治怎能清?人心何可挽回?”

  曹操早已汗流浃背,却越发提高声音:“还有严刑峻法!孝武帝曾杀魏其侯,光武帝曾诛欧阳歙,难道寡人会坐视他们胡为?”

  “臣不敢藐视君威,大王纵横天下三十载自然无人不服,但后世君王呢?他们必有似大王之威、如大王之德?”仲长统长叹一声,“况君子用法至于化,小人用法至于乱。均是一法也,苟使豺狼牧百姓,盗跖主征税,贪鄙掌刑狱,谄懦宣教化,国家昏乱,官吏放肆,则其法何以服百姓?百姓不服,则奸谋构乱无所不为。富者骄而邪,贫者穷而奸,谄邪居上,奸猾在下,富者恣睢,穷者仇富,世间混沌善恶不明,虽尧舜复生岂能治哉?这便是世家一党治国的结……”

  “住口!你这是危言耸听!”曹操的心理底线终于承受不住了,早忘了是自己让人家放胆直言的,抓起案头一卷竹简,向仲长统用力掷去。

  仲长统既惊且惧,竟没躲开,被竹简打得披头散发,冠戴落地,顾不得去拾,赶紧瘫跪在地:“微臣失礼,大王息怒……”

  曹操充耳不闻,气得浑身哆嗦,在帅案后踱来踱去:“可恶……可恶……”其实仲长统对日后社稷的断言他都能预见到,若世家大族为政,凭他一己之力虽可斧正一时,却不能压制一世,他死之后儿孙还有这能力吗?恐怕用不了几十年光景,必使寒门无在朝之士,世族垄断朝纲,上涉君权下压百姓,对曹氏统治而言不啻为一把双刃剑。曹操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有选择吗?若不接纳世家大族,人家可以反叛,可以投奔他人。外有孙刘未灭,内有百废待举,若陷入无休止的内斗,天下还有安定之日吗?曹家还能坐稳江山吗?形势逼人,须知孙权早已与顾陆朱张等江东大族融为一体,刘备也绞尽脑汁要把荆州之士捆绑在战车上,曹魏不这么干何以稳定内部,何以积蓄实力与他们决战?士族政治固然危害无穷,但若连眼下困难都解决不了,何谈将来?即便这是杯毒酒,也只能强忍着往下咽。

  曹操实是无比痛苦,他击败了袁绍,但他却要向自己的手下败将低头,接受手下败将的为政之道,无异于向全天下士人宣布自己这半辈子错了!身为君王还有比这更屈辱的吗?他自欺欺人的谎言完全被仲长统戳穿了,气愤填膺,不住咆哮:“你这大胆狂生!好好好……你口口声声说寡人不对,那你想要寡人怎么办?寡人还能怎样?你说啊!”

  这次轮到仲长统无言以对了——是啊,还能指望曹操怎样?世家豪强自秦汉以来就是难治的顽症,中兴二百载早已发展到无法扼制的地步。虽然曹操专横跋扈不惧天命,但要他与数百年的历史潮流斗争,这现实吗?

  “臣有罪……”仲长统不得不低头,“大王息怒,保重身……”

  “闭嘴!你等文人就会乱发狂言!谁知寡人之苦、寡人之烦?”曹操踱来踱去,越想越气,却已搞不清究竟是跟仲长统生气,还是跟自己;满腹怨烦无处可泄,抬腿一脚,把帅案踢翻了。

  殿外伺候的寺人、武士早惊动了,涌上殿来一看——曹操如同一个疯魔的白发老人,一瘸一拐蹒跚着,抓起一切能抓的东西乱砍乱砸;仲长统早吓得瘫软在地。

  严峻心思灵动,手指仲长统,招呼众侍卫道:“此人欺君罔上惹怒大王,还不速速拿下?”

  众武士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将仲长统死死按住。饶是仲长统胆大包天此刻也心灰意冷,料想必有一场塌天大祸,恐怕要蹈边让、孔融的覆辙了。

  哪知曹操却突然喊道:“谁让你们擒他的?把他、把他……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回许都,寡人永不再见此人!”气归气怒归怒,无论嘴上如何狡辩,他都无法否定仲长统之预言,而且人家越是直言越是出于挚诚。曹操杀的人多了,因言获罪的也不少,但他从来要杀谁就痛痛快快杀;让人家推心置腹放胆直言,却引为把柄置人死地,曹操毕竟英雄一世,不会行此下作伎俩。

  “谢大王不杀之恩……”仲长统颤巍巍咕哝一声,不禁流下两行热泪——毕竟曹操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赶上这个动乱的年代,若不是有曹操这样敢于挑战天命的主公,焉能容他这等发“逆天”之论的人混迹庙堂?

  “轰走!快快轰走!”曹操扭过头死命挥着衣袖,仿佛是要驱走一件不祥之物,又好像充满畏惧不敢面对。

  仲长统被武士推推搡搡出了大殿,又忍不住回头瞧曹操最后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泪光中的曹操变得无比扭曲、无比狰狞、无比丑陋,兀自咆哮着、摔打着、挣扎着,却显得那么无力,他注定无法与命运抗争。谁是他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

  青春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父子亲情也没有了,匡扶汉室的本志已背弃,要当帝王的渴望还需压抑,统一天下遥遥无期,如今就毕生的理想追求都被他自己扼杀了。都破灭了……除了那个带给他孤独的王者之位,他还有什么?

  第十一章 亲征汉中,曹操为天下最后一搏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六月,炎炎夏季又到了。燥热天气已持续好几天,有两场雨也只是电闪雷鸣旋即而止,没半个时辰又恢复原样。四下没一丝风,烈日流火烁金,把大地炙烤得黄焦焦、热腾腾。从邺城城楼向外望去,草木都蔫巴巴的,耷拉着枝叶动也不动;宽阔的驿道黄土蒸腾,与灼热的白气交织一片,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而此时此刻,中阳门城楼上挤满了人,有文有武还有太子曹丕和众王子,虽然大家都换了最薄的衣服,尽量躲在荫凉处,还是热得汗透衣襟,人人脑门一层汗珠。这该死的鬼日子谁也不会没事往城楼上跑,大伙都是奉魏王之命而来。曹操也和众人一样登临城楼,倚在一张藤编的胡床上;唯独不同的是他似乎全然不觉暑热,穿锦绣长衣,戴冕旒冠,脸色苍白,没流一滴汗水——阴虚而火旺,这便是病态。

  这两年来群臣已见惯了他的暴怒无常,今天的曹操却格外沉静,甚至有一丝无精打采的垂老之感,大家又不免为他病体担忧。自那日赶走仲长统,他大闹一场之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仿佛心灵一下子被掏空了,浑浑噩噩提不起精神,方士也不见了,连李珰之配的汤药喝着也不起劲了,看来他已默认了这无奈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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