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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_王晓磊【十部完结】(931)

  这个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曹休亦如往常,头不梳、脸不洗,起来就到灵堂跪着。妻子撤去昨天的供品,亲自下厨,与众仆妇准备今天的祭礼,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居丧之家的宁静。

  曹休也不甚在意,他早就吩咐过,守孝期间概不见客,若有急务可作书简传达,这些事仆僮自会打理,他依旧从容不迫给长明灯续上香油。哪知过了片刻,却闻聒噪之声——访客竟闯了进来!

  “文烈!出来!”

  “这位先生不可如此,我家大人居丧谢客……”

  “胡言!耽误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先生且慢……先生且慢……”

  曹休一怔,只觉这声音甚是耳熟,却想不起是谁,起身至堂口,但见有个青衣士人慌慌张张跑进院来。此人四旬出头,身材不高宽额大脸,头上还缠了条白飘飘的孝袋,不知是遭遇急事还是方才与仆僮有一番撕掳,搞得冠带歪斜,风尘仆仆满头大汗,抬头间与曹休四目相对,不禁长吁一声,似是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快跟我走!”

  曹休蒙住了,思忖半晌才认出来者:“吴、吴季重?你不是在朝歌任县令么?怎会……”

  吴质一把攥住他手腕:“别管这么多,快跟我走,大王驾崩啦!”

  “什么?”曹休本已憔悴不堪,闻此噩耗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吴质吓得满头冷汗:“文烈!太子还指望你,你可不能有差失!”其实吴质也已疲惫不堪,他这两天可谓惊心动魄——昨日正午他猛然接到司马懿密报,立刻星夜兼程飞马赶来邺城,一路上水米未打牙,现在还觉头昏脑涨,兀自咬牙坚持。按朝廷制度,外官未得命令不可擅离职守。但大王驾崩于外,陈群、司马懿、曹真皆不在邺城,吴质只能赶来助一臂之力,当此时节曹丕若不能顺利继统,他身为太子党中坚日后生死尚不能料,还谈何前程?

  曹休渐渐定下神来,洒了两把眼泪:“我才离开几个月,想不到大王就……子桓可曾前去奔丧?”

  吴质擦擦冷汗:“我来便为此事,太子召你护驾!”

  曹休却露为难之色:“我也在为母守丧,不能……”

  “什么时候了,还计较此迂腐之礼?快走!”

  曹休摇头不已:“我母养育不易,此份孝心出于肺腑,想必子桓也可宽宥。”

  “鄢陵侯手握兵马近在长安,倘若先下手为强,太子岂不危险?太子倘若有失,能你有好果子吃?”

  曹休凝望母亲的灵位,不为所动:“人事已尽,祸福凭天,我已立下重誓,要安守灵前当个孝子。”

  “你、你……”吴质急得直跺脚,猛一眼瞅见供桌,三两步奔至灵前,撩袍跪倒叨叨念念,“老夫人魂灵在上,晚生哀哀叩拜。我奉太子之令请文烈出山,此事也关系您儿孙日后安危祸福,还望老人家宽恕晚生之唐突!”重重磕了三个头,倏然起身抓案上的供酒。

  “你做什么?”曹休还没反应过来,吴质已扑过来扼住他下颌,将满满一壶酒灌入他口中——守孝之人不可动荤酒,这酒一粘唇,孝可就破了!

  “咳咳咳……”曹休呛得咳嗽,酒撒了一身,怨毒地瞪着吴质。

  “你别怪我!”吴质比他火气还大,劈头盖脸数落道,“你为太子想想、为社稷想想!齐桓公一世霸主九合诸侯,只因身后诸子争位,使齐国一衰而不可振,难道曹魏要重蹈覆辙?今局势未明人心惶惶,孙、刘作乱于外、鄢陵侯窥伺于侧,倘有不逞之徒行胡亥、赵高之事,非但太子不保,曹魏社稷就此倾覆!”

  曹休闻听此言不禁打了个寒战。

  吴质见他动容,又道:“你身居中领军,有管辖中军之权,此时除了你谁能统辖兵马护卫太子周全?现在不是守小节的时候!”说罢连拉带拽把曹休搀起,“太子有命,你速随我去!”扯着他便往外走。曹休仍泪流不止,每一步都似踩棉花,踉踉跄跄踱至堂口,一把抓住门框,留恋地望着母亲灵位。

  吴质实在没办法,只能苦劝:“太子要当魏王,你便当不成孝子,是他当还是你当?你虽为宗亲,毕竟还是人家臣子,身不由己。忠孝不能两全啊!”

  曹休泪水簌簌,听到此处牙一咬、心一横,仰天长叹:“罢了,罢了!我去便是……”

  吴质这才松口气:“太子若继统,你至少能挣回个千户侯,光耀门楣那才叫大孝!”曹休都没来得及向家人嘱咐两句,便被他扯着出了家门。

  曹操之死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但此时此刻邺城却静得可怕。邺城各门皆已关闭,唯中阳正门大开,城内守兵宫廷侍卫齐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百姓不明就里,见这阵势谁还敢上街?其实报丧使者还没到,倒是陈群的人和吴质抢先密报曹丕,故而提早准备以防有人作乱。

  这会儿管不得什么礼法,吴质在正阳大街策马奔腾,口中大呼:“奉太子之命公干!”士兵闻听此言不敢阻拦,纷纷闪开道路,曹休挥鞭紧随其后,却不往太子府,直奔王宫而去;来至宫门跃下马,将缰绳一丢,迈步便入掖门——显而易见,为了这一天到来,曹丕早就打点妥当。

  宫内依旧静悄悄的,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异样。曹休跟随吴质连穿三道宫门,直至听政殿前才觉大变——原来王昶、刘劭、司马孚等东宫属官及太子太傅邢甬已到,个个面色苍白眼神呆滞,宛若还在梦境;中台常林、傅巽、薛悌、武周等尚书也已侍立在侧,唯独缺一丁仪。倥偬之际曹丕未及更衣,还穿着便服,背着手在殿阶上踱来踱去。

  “子桓!我来了!”

  “文烈……”曹丕三两步奔下殿阶,一把攥着他手,却再说不出什么,一阵哽咽。曹丕这两日好似做场噩梦,昨天午间刚得到奏报,说父王病重,让其安排好政务速去;哪知手头纷扰还没处置完,今晨天不亮便接到丧讯,简直是五雷轰顶!

  曹休只觉他手攥得那么紧,仿佛要把自己骨头捏碎,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起他身为储君多年,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至最后时刻还要冒险,又忆起大王生前对自己种种恩德,不禁悲意上涌——两人执手而立,唏嘘不已。

  吴质却没心思伤感:“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太子速发手令,派文烈至城南大营接管兵马。”说罢又问众人,“准备得如何?”

  王昶甚感为难:“已吩咐寺人置备孝衣,后宫诸贵人也已告知,只是未得军中通报怎好举丧?”曹操死讯断无可疑,但没有洛阳来的正式通报,不能私自赴丧。

  吴质瞥了眼殿前的铜壶滴漏,已近卯时三刻:“事情多着呢,稍一耽误就是半天,顾不了这么多——举丧!”

  王昶哪敢做这个主?回头看列位尚书,常林、傅巽尽皆点头,谁也不敢明确表态。太子太傅邢甬见状忙道:“人子尽孝不拘小节,即便失礼亦当宽宥,梓宫在外恐生不测,当早登程。”连他都这么说,众尚书便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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