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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齐谐/子不语_[清]袁枚【完结】(112)

  叶氏姊

  叶星槎别驾之姊适张氏,婚未四十日而寡,无子,归守节于母家,别驾为请旌于朝。乾隆己酉,姊年七十二矣。

  偶秋日游园中,忽冷风如箭,直射其心,卧床医药罔效,而食量顿增。素持长斋,病后大索荤腥,且能兼数人之食。终日向空絮语,两手作支吾拒抵之状。颐颊间时有伤痕,彻夜呼号,侍婢皆不得眠,惟别驾在坐,则安睡片时。

  如是数月,医者莫能名其病。

  别驾乘其神气稍清时,询以终日喃喃与谁共语,所患何处痛痒而呼号不止?姊初不答,强问之,乃长叹曰:“前世孽也。彼日我游园时,忽阴风吹来,毛发惧悚,急归房中。见一短小妇人,面丑而麻,着白布单衣,浑身补缀,携两小男,亦丑恶蓝褛相随。妇呼我曰夫,儿呼我曰爷。我前生乃男子也,江西人,姓顾,饶于财,妇为我妻,两男皆我子。我嫌妇丑,鸩杀之,并鸩二子,而连娶二美妇,以天年终。妇沉冤百年,索我不得。上年遇张得新,得新前世与渠有瓜葛亲,乃告我在此处,并引之至园;又以室有乩坛,不得入内,匿园中者半年;今始相遇,要我偿命。我亦恍然觉前生杀妻杀子实皆有之,犹忆身死后阎罗王以我生前有罪须审,但怨主未至,且罚作女身而使早寡。皆了了于心目间,悔之无及。彼母子三人者日披我颊,扼我喉,使我不得一息平安。食非我食,而我不自知饱;呼非我呼,而我不能禁声。其苦甚矣!惟弟在侧,则三鬼潜匿;若他人,皆不畏也。所以隐忍不言者,以事太怪而又可丑,今不得不以实告。弟须为我传说于世,使知因果显应,虽隔世不相宽假,虽今佛斋僧,丝毫无益也。”言毕,泣数行下。所谓张得新者,乃叶之老仆,死已多年者也。

  别驾闻之骇然,向空喝曰:“冤冤相报,理所固然。然汝辈果含冤,何不索报于前世未死之时,而容其以天年终?又何不索于既死之后,而容其再转人身,迟至七十馀年之久?太觉糊涂非情理!且冤仇宜解不宜结,我为尔延高僧,超度三人早投人生如何?”姊摇头曰:“渠说不愿,只需两件衣服上身便好。”叶即制大小纸衣三袭。

  方持入户,姊欣然起坐床前,两手尽力扯擗,云:“我妻穿一件白布衫,破烂不堪,纯以断线缝补,解之不开。

  我为尽力撕之,才得脱体。今甫换新衣,便觉容貌渐渐可观,虽丑亦像人矣。”其实纸衣犹在桌上未焚,乃谓三鬼已着于身也。

  别驾又喝曰:“衣既易,可速去!”姐呢喃片刻云:“渠尚要黄金数锭、白银一千两。”别驾有难色,姊曰:“勿难,只佛草数茎,锡锞一千耳。”佛草者,麦草也。于是眷属辈群取麦草,朗宣佛号而断之。麦草中间有零星颗粒坠地,姊曰:“是绝好珍珠,何可抛弃?”皆令拾起。顷刻,得草数百茎,姊呼曰:“止,渠等嫌重不能胜矣,宜更与一包袱。”乃剪纸为袱,并锡锞一千焚于床前,姊即瞑目鼾睡,别驾出见客。

  逾数时,姊醒,询以怨鬼去否?曰:“去矣,要我亲送出大门。”问:“鬼得衣物喜否?”曰:“不喜,亦不谢,但云着此衣可出去见官府矣。我送渠转入门时,弟方送郑六爷出,我避于门侧,弟不看见我耶?”郑六爷者,别驾所见之客,内室所不知者也,群相骇异。自是相安眠,不复索饮食。

  未三日,忽呼曰:“二奶奶来矣!”又呼曰:“三奶奶来矣!”呓语相寒温,或笑或泣,刺刺不休。询之则云:

  “此二妇乃我前生继娶之两室也,阴司以大奶奶事要质审,故将二妇囚闭已久,不得托生。今大奶奶得我衣财,向各衙门告准,放出两妇质讯,故先来相看。”且云:“明日当赴城隍处听审,我其休矣!”呜咽不自胜。

  至夜三鼓,呼号甚惨,迟明,称右股痛甚,视之,一片红肿,若受杖者。次日复呼足股痛,继呼足踝痛,皆红肿溃烂,流血淋漓,委顿特甚。潜语别驾云:“我事本无可辨,到案即一一承认,乃既两次受杖,复一次受夹,而案终不结,奈何?”自是遂不能言,又十馀日方死。此乾隆庚戊年二月中事,别驾亲言之。

  牟尼泥

  进土汤聘为诸生时,家贫甚,奉母以居。忽病且死,鬼卒数人拘之到东岳。聘哀吁曰:“老母在堂,无人侍养,聘死则母不得独生,且读书未获显亲扬名,乌可即死?望帝怜而假之年。”东岳帝曰:“汝命止秀才,寿亦终此。

  冥法森严,不能徇汝意,加增功名寿算也。”聘扳案哀号,声彻堂阶。帝曰:“既是儒家弟子,送孔圣人裁夺。”

  命鬼卒押至宣圣处。宣圣曰:“生死隶东岳,功名隶文昌,我不与焉。”

  回时路遇普门大士,哀诉求生,大士曰:“孝思也,盍允之以劝世。”鬼卒曰:“彼死数日,尸腐矣,奈何?”

  大士命善才往西天取牟尼泥补完其尸,善才往。

  越三日,裹取牟尼泥来,泥色若ヤ檀,其香不散。因与善才同至家,而尸果腐烂,蝇蚋嘬于外,虫蛆攻其中。见一灯莹然,老母垂涕。是时死既七日,尚无以为殓也。善才以泥围尸三匝,须臾,臭秽渐息,蝇蚋四散,虫蛆亦去,腐烂者完好如常,遂有生气。善才令聘魂归其中,从口入,曰:“我返报大士去矣。”尸即蠕动。

  聘张目见母在旁涕泣,亦呜咽不禁。母惊而狂叫,邻人咸集,聘已起坐,曰:“母勿怖,男再生矣。”因备言遇大士得再生之故,曰:“男本无功名,命限已尽,力求报父母恩。大士命持贪淫荤酒诸戒,与我功名寿算。男惟不能断酒,余俱如所戒。大士许男成进士,但命无禄位,戒勿仕而已。”复顾母曰:“勿怖恐,男实再生也。”后聘举戊戌进士,就真定县令,卒于官。

  獭怪

  郭生者,吴郡名家子,弱冠未娶。一夕读书,有好女子到其家,与之狎。自是过午辄至,不意为生妹窥见,告其父。父疑生有私呢妮因之为婚。

  及新妇入房启帐,见好女子在焉,大惊走避,举家哗然。逐之,其女子无惧色,反毅然责生曰:“我与若十年夙姻,奈何恋新婚而逐我耶?”家人求祷于法师施亮生,起醮坛作法,敕王、朱二天君持剑击生。即奔突大呼,良久乃定,瞪目曰:“妖见神将下击,伏我脚下,被神将斫百余创,破颅而遁,殆即死矣。”怪果绝,郭生亦无恙。

  居无何,郭生家七口同日仆地死,后求法师来作法,仆地中一人忽立而骂曰:“吾翁已千岁,郭家杀之,吾必灭郭氏!”中又一人攘臂起曰:“子识我为上方君乎?彼女子是千年水獭,颇饶功行,与郭氏子有缘,为汝所杀。今其子孙诉于我,我来与之伸冤。汝之法无奈我何。”

  法师正惶惑间,忽死者皆苏,人问其故,曰:“昨见五鬼甚悍,拉我们至一窟中,见群怪舁一死獭,身被百创,头颅粉碎。众妖缟索发丧,吊者皆鳞介之属。闻相聚商量,议倚贵神为援,赂献珠宝无算。贵神者,即上方君。上方君贪其贿,面许之,群孽得贵神援,欲悉族类与法师相抗。忽闻空中万马奔腾声,有金甲神腾空而下,曳铁链数十百条,围缚群孽而去,故我们依旧得活。”从此郭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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