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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子不语_[清]袁枚【完结】(21)

  邱问:“既如此,何以架上不收宋儒注疏乎?”曰:“一误岂容再误,宋儒此座亦恐终不能久,现在陆、王二姓,本朝颜息斋、李刚主、毛西河等,都与为难。”方谈论间,忽闻钟鼓声,内闻苍圣传旨云:“朕命白虎驮邱生来,原恶其自矜汉学,凌蔑百家,挟天子以令诸侯,故有投畀豺虎之意。今闻渠已悔误,可赐山中云雾茶一杯,领其出山,俾述所闻,可以晓世。”

  古衣冠者引行曲涧中,邱因问曰:“据苍圣之言,汉学不可从;据麒麟之言,宋儒又不足取。然则我将安归?”神曰:“随之时义大矣哉!士君子相时而动,故曰『顺天者昌』。即如神道设教,蒋帝既衰,关帝自兴,此眼前之明证也。当汉学盛时,晋朝王弼注《易》,骂郑康成为老奴。康成白昼现形,立索其命而去。元行冲有言,『今人宁道孔圣误,讳言郑、孔非。』亦怕康成作祟故也。今气运既衰,其鬼不灵,而人亦少谈孔、郑矣。当宋学盛时,元朝祭朱考亭,至于呼太祖御名成吉思而祭,尊与天同。明祖登极,又聘宋金华四先生等讲学,皆考亭之小门生也,一脉相传。颁行《四书大全》,通行天下,捆缚聪明才智之人,一遵其说,不读他书。杨升庵有言:『虫有应声者。今天之儒生,皆宋儒之应声虫也。』子不作应声虫,安能拾取科名,上报君父乎?”

  邱曰:“然则上帝亦好时文八股耶?”古衣冠者大笑曰:“上帝非秀才,安用时文!不特帝所无时文,即嫏嬛洞、二酉山亦从无此腐烂之物。细字小板古书,亦无此恶模样。”邱曰:“然则时文科甲中,何以出许多豪杰?”神曰:“士如鱼也,钓之可得,射之可得,网之亦可得。大者蛟鳌,小者鲂鲤,皆水所生,不因钓射网罟而有异焉。历代以经学取为名臣者,若而人;以诗赋策论取为名臣者,若而人;以时文取为名臣者,若而人。豪杰之士,岂为功令所束而遂淹没哉!汝试看吕蒙拔于盗贼,郭子仪起于缧泄。盗贼罪人中尚且有人,而况于时文科目耶!”

  邱问:“上帝何好?”曰:“好诗文。”问:“何以知之?”曰:“汝试想上帝白玉楼成,何以不召老成人马季常、井大春作记,而召一少年佻?之李长吉耶?海上仙龛,芙蓉城主,何以不召周、程、张、朱聚徒讲学者居之,而召一好酒及色之白居易、豪纵不羁之石曼卿耶?”

  邱恍然大悟,乃再拜曰:“如神人所言,某将弃汉学、宋学,而从事于诗文何如?”神曰:“子又误矣!人之资性,各有短长。著作之才,水也,果有本源,自成江河。考据讲学,火也,胸中无物,必附物而后有所表彰,如火之必附于薪炭也。子天性中本无所有,焉得不首鼠两端?且子既精汉学矣,试问帝王所食之米何名?”邱不能答。神曰:“康成之注释之『嫂嫂』云:『春之播之,使趋于凿。粟一石为粝,春一斗为稗,又去八升为凿,又去九升为侍御。侍御者,王所食也。』子试思米春至八九次,其粝稗糠籺将何所归?天故专生此一流飧糠核而饱秭稗之人,或琐屑考据,或迂阔讲学,各就所长,自成一队。常见孔圣、如来、老聃空中相遇,彼此微笑,一拱而过,绝不交言,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邱闻之,色若死灰,意流连不出。神曰:“子休矣!子被虎衔落山涧,袖中所带《仪礼注疏》,螬食者过半矣!盍速归乎!”邱再拜出洞,至今犹存。

  大通和尚

  吴门某进士通禅理,立志成佛。闻天台山僧名大通者年一百二十岁矣,乃徒步访焉。两扣茅蓬,辞不见,进士跪门一日,僧召入问:“汝来何为?”曰:“愿学佛。”曰:“君非某尚书之子欤?”曰:“然。”“今尚在乎?”曰:“在。”“有妻子乎?”曰:“有。”僧曰:“君误矣!佛性慈悲,汝父尚在,妻尚存,而忍心别父弃妻,贪图作佛,此心可以见得佛否?”进士不能答。僧又问:“成佛必须功德,汝立何功?”曰:“我遇荒年必倡捐赈粥,遇棺椁必掩埋,年年买活物放生。”僧曰:“凡有心积德以徼福者,与无德者同。犹之律上过失杀人,虽杀不抵命也。汝贪成佛,而强为诸善,何功之有?汝果要学佛,当先学我,便从此刻学起。我坐则坐,我食则食,我嫂溺则嫂溺,我眠则眠,汝能照样行乎?”曰:“能。”僧长叹一声,便闭目坐榻上,一日不语,不饮,不食,不眠,不起嫂溺。进士骨节酸楚,腹中雷鸣,嫂溺俱下,而僧不知也。不得已,起跪僧前,愿且还家。僧亦不答,拱手微笑而送出焉。

  掠剩鬼

  广陵法云寺僧珉楚,常与中山贾人章某亲狎,章死,楚为设斋诵经数月。

  忽遇章于市,楚未食,章即延入饭店,为置胡饼。既食,楚问:“君已死,那得在此?”章曰:“吾以小罪未免,今配为扬州掠剩鬼。”问:“何谓掠剩鬼?”曰:“凡吏人贾贩利息皆有数,过常数得之即为余剩,吾得掠而有之。今人间如吾辈甚多。”因指路人曰:“某某皆是。”顷之,有一僧过,指曰:“此僧亦是。”因召至与语,良久,僧亦不见。

  楚与章南行,遇一妇人卖花,章曰:“此妇人亦鬼,所卖花亦鬼所用之花,人间无用。”章出数钱买之以赠楚曰:“凡见此花而笑者,皆鬼也。”即告辞而去。其花红芳可爱而甚重,楚亦昏然而归。路中人见花,颇有笑者。至寺北门,自念吾与鬼同游,复持鬼花,殊觉不祥,即掷花沟中,溅水有声。

  既归,同院人觉其色甚异,以为中恶,竞持汤药救之。良久乃苏,具言其故,因相与复视其花,乃一死人手也。

  卷六

  多官

  多官,闽莆田人,襁褓失怙,恃嫂郑氏乳之。长而美丽,兄嫂皆爱之。兄远贾外出,或经年不归。嫂常居母家,携叔去,令出就外傅。邑有叶先生授徒于家,多官往学焉。

  江西陈仲韶,贵公子也。年十八,举于乡,兄宦闽,以丧偶故往省。路出莆田值雨,遭多官于道,神为之夺,下舆随行。多官回顾,见其抠鲜衣,曳粉靴走泥淖中,状若狂痴,心颇疑之。仲韶卒尾至其家,苦不得入。访于邻,始知为多官,自书塾归,乃至其嫂家也。

  仲韵抵兄署,与其嬖京儿谋欲得多官。京曰:“子盍以游学请诸兄?允则事济矣。”兄果喜,仲托莆令修厚贽于叶。叶馆以公子礼,不知为先达也。仲遍谒同学,多官出见,骇然良久,心知客为己来,自是绝不过从,惟扃户而读。居匝月,终无由通款。

  一夕,闻多官呻吟声,瞰之,病卧在床,叶偕医来诊其脉曰:“虚怯将脱,非参四两不治。”叶闻,欲送之归。仲韶勃然曰:“渠家贫,安能办此?即归亦死耳!”立启箧出金授医,复语叶曰:“有故悉我任。”遂亲侍汤药,衣不解带者半月有余。多官旋愈,深德仲韶,于是来往颇密,然终无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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