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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_张宏杰【完结】(50)

  虽然说只有越过界限才能意识到界限的存在,然而我们的问题是不仅越过了界限,而且要走到碰得头破血流,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才能艰难转身。就像一个刻薄的学者所说,中国的运动符合牛顿三大定理: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推动中国,符合第一定理;运动起来后就不会停止,符合第二定理;碰到头破血流才会转变方向,符合第三定理。

  历史充满宿命。回顾近代以来中国的发展,我们发现,打摆子式发展的起点的形成,与光绪皇帝个人性格不无关系。如果当初领导变法的人能够像青年时代的恭亲王奕訢一样,现实、灵活、理智,也许能够取得变法的局部成功,也许那次改革就会推开中国现代化的大门。也许中国就会从那个起点开始,更顺畅地、更平稳地进行现代化转型,会更快些地通过这条“多灾多难”的狭长峡谷。可惜,集中了传统文化刻板、极端、一元化思维基因的光绪皇帝一出手就把改良之路堵死了。“愤怒青年”主导的鲁莽灭裂的戊戌变法的失败,让更多的人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在强大的旧势力控制下,任何局部变革都是不可能的。解决中国的问题,只有彻底决裂,只有一次性解决,才有希望。由此开启了革命的序幕。从那之后,中国的历史开始上演一部又一部充满了绝望、亢奋、不断试图彻底否定自己、希望凤凰涅槃式重生的悲剧。

  十九

  阅读戊戌变法中光绪和康有为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我们不能不为他们炽烈的爱国之心、焦灼的忧国之情所打动。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他们置个人的生死荣辱于不顾,宁愿用个人的牺牲来换取国家的进步。光绪皇帝在要求改革时曾说,如果太后不同意进行变法,他宁可不当这个皇帝。康有为在回答他弟弟的质疑时,也说:“孔子之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和权欲过强的慈禧太后比起来,光绪皇帝的爱国之心无疑更炽烈、更单纯,改革派的一举一动更少个人算计。然而,政治往往会惩罚那些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而鼓励那些自私、丑陋的现实主义者。

  “百日维新”虽然进行得轰轰烈烈,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正如时人所评“所谓新者,亦不过一纸诏书而已”。各地大臣多认为这些改革措施过急过快,对其中“十居七八”进行驳议。有的大臣反驳的语调,一副以老成教训不懂事的年轻人的口吻,比如说什么“为政之道,不在多言”,什么“轻改旧章,亦易以滋纷扰”。

  改革的阻力远远超过了皇帝的预期。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诏书也发布了数百条,可是居然没有取得任何实效。皇帝的自尊心大受打击。皇帝深感愤懑。他对这些大臣们太失望了。果然像康有为所说,大臣们尽皆守旧。非用霹雳手段,不足以撼此层冰。

  盛怒之下的皇帝失掉了分寸。他开始像孩子一样不顾后果地蛮干起来。他因为一件小事,一下子把礼部的六名正副部长全部罢免。九天后,他又决定开懋勤殿,企图在现有政治体制之外,再设一“政治局”,由此把原有的官员全部架空。

  盛怒之下的皇帝甚至没有想到太后的反应。

  光绪:被“帝王教育”败坏的人(12)

  太后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皇帝的表演。改革进行不久,她就已经知道这样的改革一定会失败。不过,她不急于出面反对。通过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这两件大事,她已经彻底对皇帝失去了信心。但是她要等一个适当的时机,才会出手剥夺皇帝的权力。虽然不断有大臣来向她告状,说“皇上任性乱为”,太后却仍然默不作声。只有太后的心腹荣禄明白太后的心思,他说:“姑俟其乱闹数月,使天下共愤,罪恶贯盈,不亦可乎?”(老吏《奴才小史》)

  皇帝罢免礼部六堂官,真正地激怒了太后。因为这公然违反了皇帝对她的承诺,剥夺了她对二品以上大员的任免权。不管如何变法,太后有一个最后的防线,即不能动摇自己的权力。在太后看来,皇帝此举,无疑是一场局部政变。而皇帝要开懋勤殿,就相当于一次直接的政变了。这是对现存政治体制的挑战,更是对她本人的挑战。作为一个政治动物,太后可以放弃亲情,放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但绝不能放弃权力。她深知,在权力的顶峰上,一旦失手,必然就是粉身碎骨。

  二十

  传统的历史观点认为,慈禧太后打算借天津阅兵之机,废掉光绪帝。

  这种说法,实在夸大了光绪的权力和能力。事实上,在慈禧太后看来,单纯的光绪皇帝不过是她手心的一个玩物。她只消动一动小指头,就可以把他拿下。事实也是如此,八月初六,太后从颐和园还宫,只是把光绪叫过来,当着众大臣的面训斥一顿,就完成了“政变”过程。因为,那时的皇帝,已经是“天怒人怨”,在政治力量对比上,完全处于孤立地位。太后对大臣们说,“我早知他不足以承大业,不过时事多艰,不宜轻举妄动,只得留心稽查管束”,如今皇帝终于用行动证明自己确实“不行”,因此她不得不再次担负起政治的重任。

  太后的这一举动,得到了大部分重臣的支持。

  这次失败,彻底打垮了意志本不够坚强的皇帝。事实上,在百日维新的后期,他也已意识到改革出了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面对铁板一块、惰性强大的官僚体系,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力,也再一次预感到自己主导的这次政治大戏将会以惨败收场,就像上次甲午战争一样。失败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宿命。检点自己的一生,他发现,除了学业之外,他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取得过成功。他从来没有真正赢得太后的欣赏,也没有给国家带来真正的进步。甚至于,他没有能力给大清帝国生出一个皇子。

  当太后宣布将他软禁起来之时,皇帝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崩溃了。他也认定了自己“不行”。在此之前,他的情绪状态一直是循环式的,在大起大落的两极间跳动。而从那时起到他去世的整整十年间,也就是说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的黄金年华,他全部是在颓唐麻木中度过的。在这十年间,他未始没有任何机会重返政坛,比如义和团战争之中。他也未始没有弥合与太后关系的可能,毕竟他与太后长年朝夕相处。可惜这个单纯的人没有这个心机与能力。慈禧太后乐于把他像一副用过的旧行头一样摆在皇位上,就像一个退了壳的蝉乐于把失去生命的旧壳背在背上,并不嫌累赘。因为有这样一个皇帝在身边,太后更可以证明自己亲自秉政是无可奈何的、别无选择的。在光绪生命的后四分之一时间,虽然还在呼吸,但他已经没有了内容。光绪朝的吴永介绍变法后皇帝的精神状态说,“见臣下尤不能发语”,每次朝见,“先相对数分钟,均不发一言,太后徐徐开口曰:‘皇帝,你可问话’,乃始问:‘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凡历数百次,只此两语,即一日数见亦如之。于语以外,更不加一字。其声极轻细,几如蝇蚊,非久习殆不可闻”。(吴永《庚子西狩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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