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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青少年版)_张宏杰【完结】(17)

  曾公之事,暴于天下,人皆知其有为而为,非从其利者。

  按理说,在曾氏如此困难之际,作为朋友,左宗棠对曾应该加以理解安慰才对。但是左宗棠却在这个当口,寄来了一封信,对曾国藩大义凛然地加以严厉批评。

  信的开头,左宗棠就劈头盖脸地从儒家伦理原则高度出发,批评曾国藩委军归家,是不忠不义、不负责任的表现:

  《纲目》一书,于夺情题后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地为断,所以重纲常、维名教而警偷薄之俗也。至“金革之事无避”一语,经义直捷了当,更无可疑……

  接下来左宗棠又嬉怒笑骂,捎带嘲讽了曾国藩兵略平常:

  老兄之于兵事,诚不敢谓其有功无过,然竭其心与力所可到而黾勉为之,此念尚可见谅于朝廷……老兄之出与不出,非我所敢知也;出之有济与否,亦非我所敢知。区区之愚,但谓匆遽奔丧、不俟朝命,似非礼非义,不可不辨。

  意思是说,你曾国藩领兵打仗,本来就犯了许多错误,丧失了许多机会。朝廷念你忠心耿耿,不予计较。不过这次你这番举动,使你的忠心都值得怀疑了。你是不是听我的劝重新出山,我不知道。你重新出山,凭你的本事,对国家大局能否有所帮助,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待朝廷命令,擅自委军奔丧,则非礼非义,我不能不严肃地批评你。

  从才能到品质,左宗棠把曾国藩批了个一无是处。可以想见曾国藩收到这封信后会多么郁闷。

  事情还不止于此,除了写信责骂曾国藩之外,左宗棠在公众场合对曾国藩更加肆无忌惮地大加讥弹。曾国藩此次委军回湘,是湖南官场一时谈论的热点,左宗棠每见一人,都大谈曾氏平日摆出一副理学大家面孔,以诚自命,此次却以父丧为由,要挟君父,可见其居心并不如自己所称那样正大。

  应该说,左宗棠的骂人功夫确实登峰造极,史上一流。其特点一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二是得理不饶人,喋喋不休。曾国藩在官场上飞黄腾达,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凭“以诚为本”的理学功夫博得大名。好,你不是以“诚”自许吗?那么我就用事实来证明你其实为人不诚不忠。左宗棠下意识里对曾国藩压抑多年的嫉妒不平之心终于找到机会进行了一次光明正大的爆发。

  道德是曾国藩最看重的资本,往这项资本上泼污水,是他无法忍受的。多年之后,他向人谈起与左失和的始末时,还咬牙切齿地说:“左宗棠在骆秉章幕中,肆口诋毁,一时哗然和之”,“我生平以诚自信,彼乃罪我欺,故此心不免耿耿”。

  左宗棠这一骂,正发生在曾国藩情绪处于最低谷的时期。曾国藩要挟皇帝,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结果,反被皇帝顺水推舟,解除了兵权,让他在家守孝。一下子,曾国藩弄巧成拙,成为天下官场的笑柄,已经痛苦不已。而左宗棠的诋毁,又成了撒在曾氏伤口上的一把盐,把曾国藩伤到彻骨,让他终生难以释怀。

  正因如此,曾国藩对左宗棠的这封信根本不予回复,从此与左音书断绝。左宗棠没接到回信,一时居然还很不高兴,在四月二十日致胡林翼信说:

  此公才短气矜,终非平贼之人。仁先、霞仙知其为君子,而不以君子待之,殊可叹。此辈宜置之高阁,待贼平再议耳。

  但四处骂完了曾国藩,痛快完了嘴之后,中夜抚心自思,左宗棠也感觉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听说曾国藩对他“见怪”之后,在给刘峙衡的信中他写道:“涤公不候朝命,遂戴星而归,弟力陈其不可。然审已无及,闻颇有见怪之意,则只可听之。”在给王鑫的信中,他难得地做了一点自我批评:

  涤帅自前书抵牾后,即彼此不通音问,盖涤以吾言过亢故也。忠告而不善道,其咎不尽在涤矣。

  就是说,虽然我说的都是正确的道理,不过方式方法可能有问题。但是曾国藩不给他回信,心高气傲的他当然也不可能主动再去联络。他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此公(曾国藩)仍负气如故,我亦负气如故也。”

  二

  中国这片土地,也许看起来缺乏个性,其实你经常能遇见光芒四射的异人。左宗棠这个人对于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也许不仅是他出众的军事才能,而更在于他那出人意料的个性。

  经过漫长的历史接力,在清代后期,中国的专制统治已经由治身深化到了治心。这个被统治者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民族身上呈现出的普遍特点是退缩和含糊。而左宗棠却似乎是一个天外来客,他身上的清可见底、锋芒毕露、刚直激烈,与这个民族的整体气质形成如此分明的反差。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这通嬉笑怒骂,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他平生为人,从来都是不平则鸣,从不藏着掖着,虚与委蛇。说话做事,不过多考虑后果,不太多考虑别人的反应。他不光这样痛骂过曾国藩,以后也同样这样痛骂过好友郭嵩焘等人。

  这种性格当然很容易得罪人。胡林翼说他:“刚烈而近于矫激,面责人过,不少宽假,人多以此尤之。”也就是说,他经常当面批评别人,一点也不客气,人多因此怨恨他。对于这一点,左宗棠自己当然也十分清楚。他自己说,“兄平生性刚才拙,与世多忤。然不强人就我,亦不枉己徇人,视一切毁誉、爱憎如聋瞽之不闻不睹,毕竟与我亦毫无增损也。”也就是说,他绝不因为别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别人的一切毁誉,他皆置之度外。

  这种态度,有天生的性格因素,也有着左宗棠自己的价值取向在内。对于晚清社会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的氛围,对于晚清官场软熟暧昧、含混和气的作风,左宗棠痛恨不已,有意以自己的圭角,去刺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空气。如左宗棠自己所说:“弟平生待人,总是侃直。见友朋有过,见面纠之……此即亲家所谓太露圭角者也。现今风气,外愈谦而内愈伪,弟所深恨。此等圭角,何可不露?”

  左宗棠对自己的这种处世方式是十分看重的。他甚至认为,自己对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的最大价值就在于此。领军之后,他曾经有过这样一番自我评价:

  涤公谓我勤劳异常,谓我有谋,形之奏牍;其实亦皮相之论。相处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郭焘)与润公(胡林翼),尚未能知我,何况其他?此不足怪。所患异时形诸纪载,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吾亦不理,但于身前自谥曰“忠介先生”,可乎?

  也就是说,曾国藩等人认为他的优点是勤劳多谋,才华出众。左宗棠认为这是皮相之见。他认为相处更久相知更深的郭焘、胡林翼等人,其实也不真正了解他。左宗棠夫子自道,他最大的特点和长处是“忠介”。

  忠者,忠于国家,至死不渝。介者,耿直、坚定,一生固守真我,不因外界环境而稍稍折损自己的锋芒。左宗棠这样说,也真的这样做到了。他坚信,自己的刚直忠介,既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不屈,也可以施诸朋友同事之中而不违。他的风格一开始可能很难为人所接受,但时间长了,大家必然会理解他原谅他,而当大家接受了他的行事风格之后,那些复杂的事就变简单了,没有了那么多虚伪做作的环节,交往效率和办事效率反而大大提高。这就是他的“以直胜曲”论,与曾国藩的“以拙胜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好朋友胡林翼为人灵活,善于交往,长于运用权术,他却说:“润之喜任术,善牢笼,吾向谓其不及我者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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