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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张宏杰【完结】(17)

  嘉庆深知,通往皇位的路是一座独木桥,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对一个接班人来说,不犯一个错误比做一百件正确的事情更重要。历史上无数太子的悲惨命运提醒他,必须把自己脾气中的任何火气都磨去,把性格中任何任性的冲动都束缚住。漫长的“接班人”生涯,对嘉庆皇帝的性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在二十多年的储位生涯中,他养成了凡事四平八稳、面面俱到的性格,做事信条是安全第一、不犯错误、不留辫子,做人风格是中庸平和——不标新、不立异、不出格。换句话说,他总是瞻前顾后,畏狼怕虎。政坛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紧张半天;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的态度,他都会考虑和权衡。“稳健”,他自以为是自己最大的优点,实际上也是他最重的枷锁。

  四

  除了“安全第一”的性格局限外,头脑和观念也是重要的原因。作为一个从书斋中成长起来的皇帝,一登上帝位,他手中除了“圣人心法”和“祖宗旧制”,没有任何新的利器。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颙琰知道,在这个洞察一切的老皇帝时代,通向皇帝之位的唯一道路是“只问耕耘,莫问收获”,修身养性,克己制欲,用自己的道德表现和学业水平做唯一的通行证。

  所以,自从懂事起,颙琰即以勤学闻名。皇十五子自认为天赋平常,所以学习起来异常用功,三九寒冬,深更半夜,还经常手不释卷。在他的诗集中每有这样的诗句:“夜读挑灯座右移,每因嗜学下重帏。”“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

  乾隆时期的皇子教育被后人称为最严格、最系统的,也是最成功的。乾隆曾经说过:“皇子读书,唯当讲求大义,期有裨于立身行己,至于寻章摘句,已为末务。”嘉庆的读书生活,主要是一个“讲求大义”、“修身养性”、“存天理灭人欲”的过程,也就是说,是一个建立“正确世界观”,使自己成长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儒家圣徒的过程。

  按照传统的标准,嘉庆皇帝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在乾隆的严厉督责和师傅的严格要求下长大的颙琰,品格端方,为人勤勉,生活俭朴,待人宽厚。标准化的教育,成功地一点点锤炼出他体内的种种杂质,成功地封闭了嘉庆皇帝的头脑,使他形成了静态的中世纪的思维方式。“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世界上的所有现象,都已经被圣人解释了。一个人活着,只要按照圣人和祖宗指示的无所不包的道理,一丝不苟地执行,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顺利成长为一部“正确格言”的词典,什么“亲贤臣,远小人”,什么“成由勤俭败由奢”,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什么“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什么“一动不如一静”,什么“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他都烂熟于心。

  清代皇子的教育,除了圣人心法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祖宗旧制”。三十年间,嘉庆熟读了历朝“实录”,那些被史臣不断圣化甚至神化,显得无比高大的祖先的雄才大略、丰功伟绩让他心仪不已,他衷心钦佩他们的聪明、坚毅、敏捷、气魄。他认为,祖先们留下的一卷卷实录和圣训,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智慧宝藏,一切问题,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他随父皇东巡福陵时,所写数篇诗词都以守成为主题。如“守成继圣王,功德赡巍峨。永怀肇造艰,克勤戒弛惰”,“尝祭思开创,时巡念守成。待瞻豳洛地,大业缅经营”。

  嘉庆继位之时,已经三十六岁。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他不是一种能永远自我更新的动物。一个人的基本构成,永远是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和经验。只有蓬勃的青春期是一个吸收、消化和成长的黄金时期。过了这个时期,即使学习的欲望再强烈,外界刺激再鲜明,他的接受能力也已经大打折扣。

  虽然他亲政之后接触到的事实和他头脑中的经验是那么不同,但是他已经丧失了重新思考的能力。刻板的儒学教育如此成功地塑造了他,使他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只会按照固定的模式去思考和处理,他的思维创造力早已经处于抑制状态,直觉能力和想象力已经大大衰退,已经没有可能再像青年时期那样,心灵洁净,如明镜一般地反映现实。

  五

  作为一个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接班人,嘉庆皇帝虽然足够聪明、足够敏捷,也足够有耐心,却缺乏两样对一个伟大帝王来说根本性的东西:勇气和魄力。事实上,在父亲尸骨未寒之际诛了和珅,对他来讲,完全是为了镇压白莲教这个火烧眉毛的任务重压下采取的非常措施。实行一些有悖父亲方针的“新政”,也是危急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特殊政策”。出如此重手,支撑他的心理能量是在漫长的储位生涯中积累起来的焦虑感和危机感。白莲教危机一旦过去,他身上优柔寡断、忧谗畏讥的老毛病立刻复发了。

  他不是不想改革,而是不敢改革。他十分清楚大清朝的危机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清楚这具表面看起来还有几分体面的躯体已经病入膏肓。然而,正是这种可怕的病象吓倒了他。他生怕自己一着不慎,让这个重病病人死在自己手上,这是他绝对不敢承担的历史责任。

  嘉庆帝熟读经史,他十分明白,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改革是一项风险极大、成功率很小的选择。北宋王朝的变法、明朝中期的改革,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既存的矛盾进一步激化,加快了王朝的垮台。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改革家,从商鞅、王安石到张居正,最终的下场无一不是身败名裂。拆掉祖先建起来的百年老屋,全盘重新建造,对他来说简直是要求一只羚羊向狮子发起进攻。这绝对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不但大规模的改革不是他所敢于承担的,甚至连小规模的“新政”都已经让他惶恐不安。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清代历代皇帝施政原则的第一条都是“敬天法祖”。他们用人行政,总是上天皇考不离口,动辄引据“成宪”。连最著名的改革皇帝雍正也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改革家,而是自诩“唯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宅衷图事,罔敢稍越尺寸”。在“新政”后期,嘉庆皇帝已经开始禁止人们使用“新政”这个词。他生怕人们认为他的“新政”是刻意翻父亲的案。“不孝”这个罪名是这个品质“端淳”的人万万承担不起的。皇帝宣布说,父皇乾隆晚年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但总结他的一生,错误和成绩至少应该可以二八开。父皇晚年的错误,正是因为他背离了自己早年的正确方针。所以,自己的政策,本质上是回归父皇的正确方针,而不是和父皇唱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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