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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张宏杰【完结】(62)

  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爨,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所食。死者相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矣。

  关于朱先生家的遭遇,我也不细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朱先生家虽然穷,却一直非常和睦,家人彼此依靠,感情很深。那一年四月初六,父亲朱五四饿病交加而死;初九,正当壮年的大哥去世;四月十二,死去的是大哥的长子;又过了十天,母亲也饿死了。

  这一年他十七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却丝毫无能为力,只有和还活着的人相对痛哭。十几天内,连失四个亲人,对一个半大孩子心灵的摧残不言而喻。我想,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变成了铁石,对世界的仇恨牢牢地在他心里生了根。大嫂带着剩下的儿女去逃荒了,只剩下他和二哥,连埋葬亲人的坟地都没有。实在没办法,狠狠心,厚着脸皮去求地主刘德,谁知刘德没有一丝怜悯,反而呼叱昂昂,把他俩痛骂了一顿,赶了出来。最后还是邻居刘继祖看不过眼,给了他们一块荒地,这才没让亲人的尸体去喂野狗。

  朱元璋:你们说,那大户哪有一个是好心的?那饥荒年月,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个饿死,家里一样是大鱼大肉。其实半个月前家里断粮的时候,爹去他家借过一回粮,也是给他骂出来的。哪怕他把家里喂狗的粮食给我们,爹娘也不至于饿死。后来,来了放赈的官,我们满心欢喜,以为爹娘有救了,谁料这官偷偷把粮卖给了商人!你说这贪官可不可恨?

  张宏杰:这一经历对朱先生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从此,你没有了家,成了游方和尚,实际上就是乞丐,在大江南北乞讨了三年。家庭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和亲情没有了,你的生命中唯一可贵的东西被命运剥夺了,只剩下饥饿、寒冷、冷眼,在你眼里,整个世界和你都是敌对的,他人对你都心怀恶意。在寒冷的冬夜,你仇恨一切穿暖吃饱的人。

  卡伦:在冬季里能活下来的树木都是有角质层保护的针叶,在虐待中长大的人都有一颗铁石般的心。他们报复起别人来绝不会心慈手软。他们的经历教他们相信,世界就是一个角斗场,适者生存,强者必须消灭弱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情地追求自我利益是最高法则。严酷的事实粉碎了他们身上最后一点诗意,生活告诉他们,弱者只有灭亡一条路,活下去,就必须成为强者,必须去打击、消灭、压制别人。这种人需要与任何软弱的感情做斗争……尼采为这种心理动力提供了极好的例证:他的超人把任何形式的同情都视为第五纵队,“是敌人从内部进行破坏”。他们害怕并且时刻提防心中的柔情,因为这将使他们在这个邪恶的世界中解除武装,会使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会威胁他们与自己进行的交易。这种人从不指望世界会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深信,如果继续忠于自己的生活观——生活就是战斗,并拒绝传统道德和内心柔情的诱惑,那么他们就能实现其雄心勃勃的目标。

  因此,他们常常是虐待狂,他们希望奴役他人,玩弄他人的感情,诽谤、羞辱他人,使他人受到挫折。

  张宏杰:朱先生的整个后半生的努力都是对早年经历的补偿。桩桩件件都是如此。他在穷困时,无力给父母买坟地、买棺材。即位后,他在家乡修了异常高大、华丽的皇陵。皇陵建筑坚固精良,至今犹存。他的家庭贫穷得无立锥之地,四处搬家,渴望定居而不能。即位后,他非要将首都定在十年九旱的家乡不可,大臣怎么劝阻都不听,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建了九年,后因他事作废。他受尽贫苦,从小没有得到父母太多的关爱,甚至由于缺少照顾而差点死亡,所以他对自己的子孙后代表现出过分的关心和保护。他为子孙后代规定了林林总总的规矩,详细到不用他们自己做任何思考的程度。他规定自己的后代不必工作,享受终身福利。结果到明末社会经济情况恶化,无力供应皇族时,这些没有谋生技能的子孙只能去当仆人甚至乞丐。他出身赤贫,属于社会最底层,做了皇帝之后,虽然生活上比较俭朴,但排场上一丝也不能含糊。他特别强调等级尊卑,一旦有谁不注意,越了规矩,处罚非常严厉。

  弗洛姆:你们两个人的分析都很精彩,但我想着重指出一点:任何一种精神问题,其起源都是复杂的,一个简单的模型不会说明所有因素。在我看来,朱先生的问题至少还有两个侧面:施虐狂,也就是反社会型人格,以及囤积心向。

  从你们的叙述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朱先生难以控制他的暴力攻击、侮辱他人的倾向,并且行为中缺乏道德标准,没有羞耻感。他充满强烈的虐待狂冲动,他从使他人遭受不幸与受其统治中获得满足、寻求欢乐,这是反社会型人格的重要特征。造成这种人格障碍的原因应该是早期情感剥夺、社会歧视两大因素。朱先生起义前很长一段半流氓式生活对他的一生也具有很大影响,这一点不容忽视。

  中国的小农社会造成社会心理中的囤积心向,在这一点上,朱先生也有明显表现。有囤积心向的人的特征是重秩序和条理,他们的安全感建立在囤积的节省上。在他们看来,外部世界在威胁、冲破其牢固的阵地,井然有序意味着已控制了外部世界,为了免受被侵犯的危险,就须把一切东西放置、保存在适当的位置上。朱先生为自己的子孙和人民制定了那样多的规定,限制人民自由外出,我想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解释——他想把一切固定住。他对人民的活力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他们那种强迫性的清洁是要摆脱与外部世界接触的另一种表现。在自己藩篱之外的任何东西,他们都认为是危险和“不清洁的”。他们通过强制性的洗涤,以消除有威胁性的接触所带来的“污染”。所以,朱先生采取了一定的闭关锁国政策,在历代伟大的君主中,只有他对扩张领土没有任何兴趣。相反,他对外国保持了高度警惕,并且把“里通外国”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他想清除的大臣头上,以此强化人民对外部世界的恐惧。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被视为一种威胁,只有远离或者占有他人,才被看作是一种安全。从他这一代开始,中国明显地内向化了。

  朱元璋:刚才诸位先生说了那么多,我大略听懂了。先生们都是好意,为了我的病。可是有些话,说得我心里不服。譬如说我虐待狂,说我无德。我的确是嗜杀,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身为一国之君,过于仁柔,如何驱除强暴,护助弱小?我正是为了维持天下道德。弗先生说我杀人时快乐,凭天发誓,我从没有过,我只是生气啊!

  弗洛姆:这涉及一个基本的心理学常识——文饰作用。朱先生的话我可以理解。受到基本价值观的影响,人们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施虐倾向,所以人们会在心理上抑制这种“不道德”的冲动。然而,弗洛伊德已经揭示,受到抑制的冲动依然会发生作用,只不过这种作用是隐蔽的,行为者自己往往还蒙在鼓里,不知道究竟干了些什么。虐待狂患者就不会察觉到他的虐待狂,很有可能还满以为他统治他人是出于对其关心,让他们获得最佳利益,他这样做是出于强烈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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