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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_张宏杰【完结】(84)

  王坤是前朝的老秉笔太监,谙熟前朝典故、政务流程。在永历朝的建立过程中,许多宫中规矩都是由王坤一手建立起来的。刚在桂林安顿下来时,朱由榔曾经勉强振作过一个月,每天硬着头皮读几十道冗长难懂的奏折,口授自己的处理意见,再送到瞿式耜那里,请他把关。然后还要接见一个又一个大臣,听他们用各种奇怪的方言,讲自己完全不懂的各种政务,他还要像模像样地发表点什么“重要意见”。他原本不是精力充沛之人,每天都熬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新鲜劲儿一过,从小到大没吃过一天苦的他实在扛不住了,倦勤之际,秉笔太监王坤就渐渐掌握了大权。秉笔太监的责任是皇帝的秘书,按惯例,对大臣们的请示事项,都要由朱由榔口授,由王坤记录,传达给臣下。朱由榔一天比一天懒于读奏疏,越来越多地让王坤先读了之后直接草拟意见,他看一遍就发出。这种情况下,王坤的建议差不多就成了决策。或者说,王坤就成了事实上的皇帝。

  按理说,朱由榔要推卸政务,他首先应该推卸给首席大学士——资深大臣瞿式耜。但是他太好面子,不想让瞿式耜知道自己的懒惰和卸责。从接触的第一天起,他就有点畏惧瞿式耜。这位干瘦精悍、目光明亮的大臣,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严厉,让朱由榔感觉不舒服。每次和瞿式耜在一起,他都感觉像小时候和那位启蒙教师在一起一样局促。每次进宫,瞿式耜都会滔滔不绝地向他讲一大堆军事形势,千头万绪,没完没了,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勉强跟上瞿式耜的思路。所以朱由榔千方百计减少接见瞿式耜的次数。

  而王坤则完全不同。这位伺候了好几朝的老太监既擅于弄权揽事,又深知如何讨得主子欢心。他在朱由榔面前永远是恭顺、听话、善解人意的。他总是那么卑躬屈膝、战战兢兢。只有在他面前,朱由榔才活得舒展、轻松。更何况每一次朱由榔提出逃走,王坤都毫无异议,立刻坚决执行,全力布置。所以时间一长,王坤就成了朝中第一号人物。

  随着太监专权的出现,朝中势不可免地出现了第三个问题——党争。所谓党争,就是“窝里斗”。明朝原本就是在党争中灭亡的。从明朝中期开始,大臣们就开始按师门、按出身地域,拜老师、认同乡,拉帮结派,在朝廷上掐得你死我活。他们表面上是为了原则、纲常而斗,实际上着力的不过是官位的升迁、官场的荣辱。每一个人都必须依附某一门派才能在官场中立足。在“窝里斗”中,他们表现出了在对外斗争中少见的坚决、勇敢、残酷,什么帝国的前途、百姓的疾苦,都被他们忘到脑后。南明历任小朝廷都完整地继承了“窝里斗”的传统。

  朝中形成了王坤与瞿式耜的明争暗斗之后,大臣们也自然分成两派,各随其主。每次王坤要任命一个官员,瞿式耜派必然反对;瞿式耜提一个建议,王坤派也时常掣肘。两派斗得津津有味,你来一拳,我来一脚,表面上握手言欢,实际上恨不得吃掉对方。每当两派势力相争,需要朱由榔裁决时,皇帝哪个也不好意思得罪,经常漠然置之,不置可否,听任他们打去。瞿式耜想收回各地军权归于中央统一指挥的设想一直无法实现,小朝廷的力量就这样白白消耗在内斗之中。

  二

  当然,与军阀势力的崛起相比,以上三种弊政,又都算不上重要问题了。

  专制体制有效运行的条件是权力所有者有力量握住这沉重的权柄,如果你握不住,这过于巨大的权力就会在自身重力决定下破裂。永历朝廷的军队本来就是由各地军队拼凑而成,在永历称帝之前,各地群龙无首,各自为战。永历朝廷终日内斗,无暇外瞩,也树立不起威信。各地将军自然就擅自坐大,渐渐出现了军阀的雏形。他们专注发展自己的势力,对朝廷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一部抵抗清军时,其他部往往不听指挥,作壁上观,拒绝援手。某部被清军歼灭,他们还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拍手称快。在这种情况下,清军经常以少胜多,在南明势力范围内如入无人之境。

  永历朝廷在桂林没能安定多久。二月初,探马来报,清军进入广西境内,兵锋直指梧州,离桂林只有数日路程。

  永历帝又一次果断下令,准备车驾,他要再次外出“巡视”。

  瞿式耜这一次铁了心要劝住皇帝。广西,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了。广西再失,南明基本上就可以提前宣告灭亡。而要保住广西,皇帝绝不能动。他再三上书,反复开导永历:“在粤而粤存,去粤而粤危。吾退一步而人亦进一步,我去速一日,则人来亦速一日。”你越逃跑,实际上越危险。“半年之内,三四播迁,民心兵心狐疑,局促如飞丸,翻手散而覆手合。”“今者移跸再四,每移一次,则人心涣散一次。人心涣而事尚可为乎?”这样下去,覆亡为期不远。

  瞿式耜指出,现在已经打探清楚,进入两广的清军主力不过是佟养甲、李成栋带领的四千一百余人组成的小部队。而这次进军广西的,不过是一支先头部队。从现在形势分析,两广民气凶悍,各地起义军蜂起,清人在广东还没能站稳脚跟,现在进军广西,孤军深入,后方不稳,如果集全南明之力,把这支军队消灭在两广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当务之急是朝廷镇定下来,集中精力,调动部队,进行有效指挥。

  朱由榔也承认瞿式耜对形势的分析完全有道理,他也知道自己坚守前线的政治意义。然而,一想到凶如虎狼的清军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就坐立不安,神魂不定,恐惧感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让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和上次一样,不管瞿式耜怎样屡上奏章,怎样叩头出血,朱由榔都无动于衷。面对瞿式耜的一遍遍苦谏,从小到大没发过脾气的永历帝终于发火了。温文尔雅的皇帝一旦发起火来,也相当可怕。他双目圆睁,双手乱抖,声嘶力竭地大喊:“卿不过欲朕死耳!”

  是啊,皇帝没了,你们还可以另立新君,而我朱由榔一旦落入清人之手,则必死无疑!你们根本没拿我的性命当回事!

  瞿式耜闻听此言,不觉“泪下且沾襟”,事已至此,无法再多说一句,只好叩头请死,含泪而出。他现在才明白,除了一开始的心血来潮,朱由榔根本没有把自己和这个国家联系在一起。他之所以当这个皇帝,完全是因为当皇帝最安全。为了安全,他也可以把这个国家拱手献给清人。一个政权之中,皇帝居然是对国家利益最不关心的那个人,这对大臣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赶走了瞿式耜,永历开始紧张地考虑逃往哪里。这一次,他想出了一个自以为高明的主意:干脆逃离文臣的控制,逃到最有实力的武将控制区,让庞大的军队直接做自己的护卫。在众多武将之中,湖南定蛮伯刘承胤率先上书,要迎驾到他那里避难,言辞十分中肯。刘承胤在湖南兵多将广,实力不凡,且其控制区与广西相连。于是,他发布诏书,移驾“幸楚”。

  听到这个消息,连续几日没有睡着觉的瞿式耜又一次匆匆赶赴宫中,极言不可。瞿式耜说,这个刘承胤乃南京一市棍(无赖)出身,好酒,力壮,使得一根铁棍,人送外号“刘铁棍”。从军之后,因为作战勇敢,从最底层士兵积功升为总兵,部下两万人,也大都是南京市棍流氓。刘承胤在前朝因为平定湖南少数民族起义有功,被封为定蛮伯,在湖南经营了多年。此人性情粗暴,作风野蛮,经常顶撞上级,甚至对朝廷命官也不假辞色。兵科给事中龚善选出差路过刘承胤控制区,因为粮草供应的小事与刘承胤的部下发生冲突,刘承胤居然命士兵打了龚善选的耳光。皇帝“幸楚”,很有可能被他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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