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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_[明]凌濛初【完结】(138)

  苏州有个小民姓夏,见这些师巫兴头也去投着师父,指望传些真术。岂知费了拜见钱,并无甚术法得传,只教得些游嘴门面的话头,就是祖传来辈辈相授的秘诀,习熟了打点开场施行。其邻有个范春元,名汝舆,最好戏耍。晓得他是头番初试,原没甚本领的,设意要弄他一场笑话,来哄他道:"你初次降神,必须露些灵异出来,人才信服。我忝为你邻人,与你商量个计较帮村着你,等别人惊骇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计?"范春元道:"明日等你上场时节,吾手里拿着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着。我就赞叹起来,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相公肯如此帮村小人,小人万幸。"

  到得明日,远近多传道新太保降神,来观看的甚众。夏巫登场,正在捏神捣鬼,妆憨打痴之际,范春元手中捏着一把物事来问道:"你猜得我掌中何物,便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范春元假意拜下去道:"猜得着,果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里去。夏巫只道是糖糕,一口接了,谁知不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猜错了,恐怕露出马脚,只得攒眉忍苦咽了下去。范春元见吃完了,发一痉道:"好神明吃了干狗屎了!"众人起初看见他吃法烦难,也有些疑心,及见范春元说破,晓得被他做作,尽皆哄然大笑,一时散去。夏巫吃了这场羞,传将开去,此后再拜不兴了。似此等虚妄之人该是这样处置他才妙,怎当得愚民要信他骗哄,亏范春元是个读书之人,弄他这些破绽出来。若不然时又被他胡行了。

  范春元不足奇,宋时还有个小人也会不信师巫,弄他一场笑话。华亭金山庙临海边,乃是汉霍将军祠。地方人相传,道是钱王霸吴越时,他曾起阴兵相助,故此崇建灵宫。淳熙末年,庙中有个巫者,因时节边聚集县人,捏神捣鬼,说将军附体宣言,祈祝他的,广有福利。县人信了,纷竟前来。独有钱寺正家一个干仆沈晖,倔强不信,出语谑侮。有与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触犯了神明,尽以好言相劝,叫他不可如此戏弄。那庙巫宣言道:"将军甚是恼怒,要来降祸。"沈晖偏与他争辩道:"人生祸福天做定的,那里什么将军来摆布得我?就是将军有灵,决不咐着你这等村蠢之夫,来说祸说福的。"正在争辨之时,沈晖一交跌倒,口流涎沫,登时晕去。内中有同来的,奔告他家里。妻子多来看视,见了这个光景,分明认是得罪神道了,拜着庙巫讨饶。庙巫越妆起腔来道:"悔谢不早,将军盛怒,已执录了精魄,押赴酆都,死在顷刻,救不得了。"庙巫看见晕去不醒,正中下怀,落得大言恐吓。妻子惊惶无计,对着神像只是叩头,又苦苦哀求庙巫,庙巫越把话来说得狠了。妻子只得拊尸恸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害如此,戏谑不得的。"庙巫一发做着天气,十分得意。

  只见沈晖在地下扑的跳将起来,众人尽道是强魂所使,俱各惊开。沈晖在人丛中跃出,扭住庙巫,连打数掌道:"我打你这在口嚼舌的。不要慌,哪曾见我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适才却怎么来?"沈晖大笑道:"我见这些人信他,故意做这个光景耍他一耍,有甚么神道来?"庙巫一场没趣,私下走出庙去躲了。合庙之人尽皆散去,从此也再弄不兴了。

  看官只看这两件事,你道巫师该信不该信?所以聪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妇一窍不通的。小子而今说一个极做天气的巫师,撞着个极不下气的官人,弄出一场极畅快的事来,比着西门豹投巫还觉希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宁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认做活神明,只合同尝干狗屎。

  话说唐武宗会昌年间,有个晋阳县令姓狄,名维谦,乃反周为唐的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守官清格,立心刚正,凡事只从直道上做去。随你强横的他不怕,就上官也多谦让他一分,治得个晋阳户不夜闭,道不拾遗,百姓家家感德衔恩,无不赞叹的。谁知天灾流行,也是晋阳地方一个悔气,虽有这等好官在上,天道一时亢旱起来,自春至夏,四五个月内并无半点雨泽。但见:

  田中纹坼,井底尘生。滚滚烟飞,尽是晴光浮动;微微风撼,元来暖气薰蒸。辘轳不绝声,止得泥浆半构;车戽无虚刻,何来活水一泓?供养着五湖四梅行雨龙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风狗命。止有一轮红日炎炎照,那见四野阴云炎炎兴?

  旱得那晋阳数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尽槁。急得那狄县令屏去侍从仪卫,在城隍庙中跌足步祷,不见一些微应。一面减膳羞,禁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祷。凡是那救旱之政,没一件不做过了。

  话分两头。本州有个无赖邪民,姓郭名赛璞,自幼好习符咒,投着一个并州来的女巫,结为伙伴。名称师兄师妹,其实暗地里当做夫妻,两个一正一副,花嘴骗舌,哄动乡民不消说。亦且男人外边招摇,女人内边蛊惑。连那官室大户人家也有要祷除灾祸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魇样和好的,也有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魇魅的,种种不一。弄得大原州界内七颠八倒。本州监军使,乃是内监出身。这些太监心性,一发敬信的了不得。监军使适要朝京,因为那时朝廷也重这些左道异术,郭赛璞与女巫便思量随着监军使之便,到京师走走,图些侥幸。那监军使也要作兴他们,主张带了他们去。

  到得京师,真是五方杂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他们施符设咒,救病除妖,偶然撞着小小有些应验,便一传两,两传三,各处传将开去,道是异人异术,分明是一对活神仙在京里了。及至来见他的,他们习着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头,见神见鬼,说得活灵活现;又且两个一鼓一板,你强我赛,除非是正人君子不为所惑,随你呻嘛伶俐的好汉,但是一分信着鬼神的,没一个不着他道儿。外边既已哄传其名,又因监军使到北司各监赞扬,弄得这些太监往来的多了,女巫遂得出入宫掖,时有恩赍;又得太监们帮村之力,夤缘圣旨,男女巫俱得赐号"天师"。元来唐时崇尚道术,道号天师,僧赐紫衣,多是不以为意的事。却也没个什么职掌衙门,也不是什么正经品职,不过取得名声好听,恐动乡里而已。郭赛璞既得此号,便思荣归故乡,同了这女巫仍旧到太原州来。此时无大无小无贵无贱,尽称他每为天师。他也妆模作样,一发与未进京的时节气势大小同了。

  正植晋阳大旱之际,无计可施,狄县令出着告示道:"不拘官吏军民人等,如有能兴云致雨,本县不惜重礼酬谢。"告示既出,有县里一班父老率领着若干百姓,来禀县令道:"本州郭天师符术高妙,名满京都,天子尚然加礼,若得他一至本县祠中,那祈求雨泽如反掌之易。只恐他尊贵,不能勾得他来。须得相公虏诚敦请,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望了。"狄县令道:"若果然其术有灵,我岂不能为着百姓屈己求他?只恐此辈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真本事。亦且假窃声号,妄自尊大,请得他来,徒增尔辈一番骚扰,不能有益。不如就近访那真正好道、潜修得力的,未必无人,或者有得出来应募,定胜此辈虚嚣的一倍。本县所以未敢幕名开此妄端耳。"父老道:"相公所见固是。但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实,见放着那朝野闻名呻嘛的天师不求,还那里去另访得道的?这是'现钟不打,又去炼铜'了。若相公恐怕供给烦难,百姓们情愿照里递人丁派出做公费,只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师来,便莫大之恩了。"县令道:"你们所见既定,有何所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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