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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_陈丹青【完结】(15)

  “国画革命”虽或出于历史的不得不然,也确留存几幅传世之作,其后果,则如百年中国的种种革命,开裂文化艺术的累累断层,断层的此端,头一批国画新人,便是“新文人画”群落。他们多数出生在叫嚣革命的五六十年代,而竟自然而然成为“国画革命”的“反动派”。他们偏要画旧时的才子佳人而不画工农兵,偏要画超时代的山水画而不画新中国的新天地,国画革命所唾弃者,他们捡起,国画革命所主张者,他们唾弃。他们,其实仍该属于“革命”的一代:革“国画革命”的命……但是话也就不必说下去,说下去,又入了国画争论的话语泥沼,我们还是来看年轻人的画。

  到了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国画家,革命意识终告厌倦、淡漠,以至隔阂了。所谓“代沟”,虽是令人困扰,但其实有代沟还比没有好。世纪之初的国画革命亦无非起于代沟,不然国画实在要因循到生趣全无,而今国画革命恣肆百年,也还要有新的代沟来淌开这摊浑水,此即所谓文化的周期,历史的规律吧。新文人画一代刻意地要来反其道而行之,是因他们于国画革命记忆犹新,犹如同堂的“父子”;今天的年轻国画家,则进退之间不再听命于前代的是非,好比隔代的“祖孙”。国画革命的理论话语对他们均难起到依附或左右之效,他们画国画,玩水墨,不见得非要怎样,也未见得非要不怎样,一如油画新生代摆脱了“油画民族化”符咒,油画便出离意识形态而复返绘画的工具之一。今之国画新人与其他画种的新生代同行在创作观上已经了无介蒂,他们放手描绘当今时代的风流人事,但不再刻意标榜时代感;他们营造种种匪夷所思的形象与图像,也不见得出于拓展国画表现力的雄心;他们更以纸墨工具去做种种逸出国画界外的观念作品,结果要比老一代国画革命家走得不知远多少,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国画”的名分……此外,或也出现极端“私人化”的个例,无意于当代国画的各种流行标签或实验风格,以“无立场”为立场而入于笔墨实践,即如眼前见到的彭薇的画:她只是画几朵花,配几片叶子,落款盖章,挂起来看看,全不为“革命”情结与作风“新旧”所扰,反倒与古人——而不是“传统”——神会而交遇,仿佛平行:古人当初的画兴,也不过临花起意,欣然命笔,哪有后人那许多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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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画革命的隔代国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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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远矣。今日年轻的国画家画国画,要之,恐怕只为好玩,即便谁要来存心地慕古仿古,这断根既久的一代也是欲师承而无师,要因循亦无因,可资照看者,恐怕是近年频频面世的古典国画精印画册,凭借这迟来的出版物,“传统”在印刷品上恢复了文化的记忆。

  以我的猜测,彭薇的画路与画兴,其实是将古人的若干新版集册置于案头,随手作游戏的参照,参照的游戏,这游戏,今之西人倒是早有精确的说法在,即欧美后现代绘画对于印刷品——通称“现成品”——的所谓“戏仿”,其妙要,在“戏”,而不在“仿”,因后现代有一路画手也不过出于现代主义绘画革命的世纪硝烟,既经看破,便来与革命前的诸般传统图像资源妥协而对话,如美国的Doyle,挪威的Nerdrum,意大利的Arcevia和Mariani,俄国的Maslov、Kuznetsov及Tobreluts,他们每取文艺复兴到普桑的现成图像作种种“变体”的蓝本,其效,说是“因循”而毋宁定义为“抄袭”——彭薇的笔戏想必未曾与前述西洋画家有任何牵连,唯其同是绘画革命的隔代后生,则作画的动机便仿佛有暗通之处,其理,乃“因循”者被动,势必弱化为传统经典价值渐失的副本,“抄袭”者主动,而宛然转化为古典文本语意复杂的回应。我们若以“戏仿”一词移来审视中国文人画,则“抄袭”的美学自董其昌即早有端倪在,尔后诸家沿袭,公然在图式与题款中指涉来源,借着与经典文本的复合重叠而自传统渐次剥离,确认自身的主张与位置……但这都还是洋人的说法,相对于近世西方绘画汲汲于涂旧标新,兴风作浪,中国古典绘画的流变则从来波澜不兴,是一繁衍持续的超稳定状态,若说其间有风格画路的差异,也仅因人而略有小异,因时而发生微变,盖“因循”一词若非出于贬义,其实倒近于道家的无为而为,顺其自然。百年内兴国画革命,其实是为被动而剧烈的西化运动所裹挟,外因过于庞杂,而内因遂逐步丧失了机变的可能性,其中原委,此处理不清。实在说来,国画革命的“灾区”与“误区”多在人物与山水,传统花卉画体裁相对封闭而静态的空间,似乎天然地难有国画革命置喙的余地,虽则式微久矣,但并不存有难以衔接的断层。

  这些大道理,彭薇自己或许全不想到,也不在乎,以我旁看并挑剔这批浅尝未止的作品,仍未脱尽新国画既有的套路,质薄而微甜,尚欠花卉画领域诸般传统“修辞”,然可贵者是在没骨与设色能够心手相应,颇具灵气。其中几幅描绘明清官窑,逸出题外,以瓷具作静物设置,局外局,画中画,无意间触及以“现成品”入画的观念。而近期的墨石与牡丹系列,尺幅大,难度增,却能局面渐开,品相端雅,与明清的画意章法初呈会合之势,显见作者已然主动解读并修习传统花卉画的“文体”与“句法”,这在同龄写意花卉画作者中似乎不多见,虽运笔的骨力逊于墨色的烘染,但居然气势酣畅,画意圆融而俊秀,至于书法题识等一整套纸面规矩,是还要狠下工夫,从长计议。以我的偏见,作者既是雅好前人的画路,自当依次上窥诸如何濂、蓝瑛、王谷详、孙艾、陆治、唐寅、姚绶、张逊、王渊,以至钱选的画境,倘若出以虽不能之、心向往之的诚意,由临写而罗致,借效仿而识髓,久之,或竟能自出意外的篇幅也未可知,且看作者能否从此自悬难度,计较品格,进而探访宋元花卉画传统的渊薮,如此,或许真该走成一条反方向的正路。

  不过这都是后话,以彭薇的年纪,画下去,路正长——自宋及清,中国花卉画遗落的一大批珠玉之作,近已在新版图册中呈露其荣华富贵,其间多少妙旨亟待今人恭谨认知。国画革命的遗患,实于传统无伤,而在赏鉴的眼光逐代昧失,传统的泯灭,似亦非如国画革命论所说是为必然,今借彭薇的初作从旁议论,不为辩说什么道理,只为小小的讶异:传统画道的隔代传递,真是曲折难料,所谓老树青枝,旧苑新人,眼前,即便作者仅只初涉清人的传统,我以为亦足可喜,亦便可期。(2002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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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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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大的行政格局、严密的行业藩篱、匮乏的本土眼界,养成我们根深蒂固的单一绘画思维、单一摄影思维,乃至单一创作思维——我们都是目不斜视的“独眼龙”。我曾带着自己的“独眼”去到纽约瞻拜绘画的经典,久而久之,这才给那里的文化景观拨亮另一只眼,看见了绘画之外的大眼界——然而双眼亮不多久,回国来,又给周围密密麻麻的独眼视线弄得目力昏暗,只能兼说带写,强辩道理,于是便有以下几篇谈论。近时复看,我于影像文化毕竟不懂,所幸止步侧身,未予细说,因早有太多的专论写在前头。若读者真愿睁开双眼,无妨多找专书,如今市面上关于影像文化的译著,比以前多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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