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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_陈丹青【完结】(17)

  年来我在学院教书,不愿尽说些色彩素描之类,于是拟“西方观看传统”为题,将欧洲写实绘画、19世纪摄影、20世纪电影,连而贯之,分三节聊作讲述,意思是说“摄影”绝不是“照片”那么简单一回事。我凭什么资格谈论摄影呢,可是动问四座,我们高等艺术学院的本科生研究生对摄影史全然无知。谁是布勒松?什么是摄影的“决定性瞬间”?课中三百多位未来的“视觉艺术家”无人知晓。各校邀讲,我每一厢情愿呼吁艺术学院与美术馆尽快成立影像专业与摄影馆,作影像艺术与观看文化的启蒙,而响应者渺渺,南方一位艺术学生并且可爱地质问我:你喜欢摄影,就要我们也喜欢摄影吗?

  我无言以对,唯中国画家如今的惯技,是十之有九依赖照片。是的,摄影在我们心目中,至今只是照片而已。

  我真不知要在这篇稿子里说什么。或者说来话长吧,而长话不能短说。我且谢谢上海《艺术世界》每期介绍当今世界的摄影文化,并附有相当可读的文字。今在纽约邂逅罗塞特摄影集,虽然并不有名,但他的中国影像委实不在昔年卡帕、布勒松之下,回国后赶紧寄过去,承蒙发表。这批照片自会言说,作者的文字更有许多珍贵的历史细节,不必我来评论,谨遵嘱凑这篇不知所云的杂文。(2002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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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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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之谓,非大楼也,而乃大师之谓也”,故清华梅校长这句话,今拟反读才是——忝为教师未及五年,我既不懂教育,更未做成半件像样的事情。任课之初,写过不少教学计划之类,又为“榜”线边缘起落挣扎的考生写过多份毫无效果的申诉,现在看来,何其天真。以下篇什也是通篇废话,直如梦呓,认真得迹近滑稽,而现时的院校与媒体居然听任我自言自语,无人喝止,自亦无人当真。此可庆幸,亦足堪沮丧。今删削收录,聊供读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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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上百年文化命运天灾人祸的总报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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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2001年,贸然答应上海《艺术世界》开办专栏一年,照例不知写什么,于是请读者月月来信,相与闲聊。这里摘取的是最末一期,事后给别家报刊转载,编者存心耸动,取文中一句话为题,沿用如上。今年见《南方周末》一篇质疑“外语教育”的长篇专文,作者的议论比我专业多了,极有说服力,大约三点:一、外语教育的定位与初衷,大可存疑;二、外语教育推行即久,并未奏效;三、外语考试于“教育法”无据。社会上则另有二说,一是个别大学已自行制定相对灵活的外语考试措施,一是国家拟针对不同学科局部改革外语考试制,改以“语言考试”,重视中文检验,外语仅占少数考分,聊供参考云。但以上均属“听说”,无处求证。目下,我所接触的各地艺术学生,一如既往,为外语教育戏耍作弄,苦不堪言。】

  近日感冒,嚏涕交加,泡杯热茶,又得给“交谈版”按期写字了。今次是我末一回在这栏目上胡说,索性借这小小的版面,谈论艺术教育。年内至少有十几封来信指责今日的艺术教育,而我目前的角色正是一名教员。教员又怎样呢,就我所知,关于教育的批评必定无效的,我也不过空谈,唯其空谈,但愿不致被删除吧,以下摘录四位读者的意见——

  青岛市一位称我“伯伯”的麟麟说:现在的美术学院高考是不公平的,是一种模式,流水线制造人才,误人子弟。许多启蒙者关注这一问题,但难改中庸,仅是“关注”。湖北的李青雷说:最愤恨的是中国的艺术教育,一边说艺术如何如何,一边又不改革!江苏的立人说:小生不才,承蒙现有的优越的教育制度所赐,暂且无缘接受高等教育……福建的吴晓帆说:我为中国的艺术教育感到悲

  哀与愤怒。有天才的人总是被那可叹的分数拒之门外。想像力是无法培养的,而艺术最最需要的想像力早已被我们“伟大”的“应试教育”扼杀光了,那些考试真正公平吗?考生中有几个真正钟爱艺术?这个时代的人缺乏梦想与追求,找个好大学,找个配偶,生孩子,再让孩子接受应试教育,浑浑噩噩过一生……学院的教条主义培养出一拨拨所谓美术工作者,但谁是艺术家?

  这几位读者显然都是少年,青春大好,前途无量:“无缘接受高等教育”的立人,电脑来信工整清洁;自称是高中生的吴晓帆,钢笔字相当漂亮,落款加签的英文“YOURFRIEND”,更是龙飞凤舞,比美国孩子的英文书写还风流……偏是这样的岁数,总要叫喊“悲哀”、“愤怒”、“不公平”。他们说得对不对?那是落榜者的怨言吗?他们的际遇能否代表其他人?假如有哪位好学生出面反驳,为当前艺术教育描绘另一幅美好图景,我极愿倾听,但我同情与我交谈过的各地艺术院校校内校外的许许多多年轻人。回国教学以来,我的感受是:90年代艺术学院的教育,远不如80年代,远不如“文革”前十七年,甚至远不如艺术学院全部关闭,但艺术教学并未窒息的“文革”十年——在那些年代,我们对学院无比向往,对艺术满怀信念。中国自“五四”前后创办艺术学院迄今,八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艺术学院从未像今天这样臃肿庞大,像今天这样充斥办学的教条。

  许多人士,许多专著,都在诊断中国当代教育的大病,去年北京教育学家杨东平先生送我一本他所编辑的书《我们有话要说》,所有篇幅均对当代教育的种种错失与斑斑恶果,剀切痛陈。然而大病既久,仿佛无病:我确定,那些文字在目下空前“繁荣”,高叫“改革”的教育大局面前,只是风中的杂音。别的科目、大学究竟怎样,我不清楚,以我任教的见闻,现行教育政策强加于艺术学院的种种规章制度,只在变本加厉。变本加厉是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加速教育改革”、“完善教学管理”、“振兴人文教育”……我猜,杨先生的书,应该更名为“我们无话可说”。

  我们无话可说。百年来中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倘若活在今天,正当就学年龄,将会怎样挣扎?——天生下湖南齐白石、安徽黄宾虹,必须在今日“考前班”通过愚蠢的石膏素描与水粉画测试才能获得“国画”本科生准考证;天生下我们的徐悲鸿林风眠,必须呈交超过所谓四级或六级外语考试分数,才能在中国境内报考油画专业——且慢,潘天寿、傅抱石、梅兰芳、于是之、刘诗昆、侯宝林、常香玉、李连杰之流,今天想要求师收徒吗?好!管你是画国画唱京戏演话剧弹钢琴说相声敲大鼓翻筋斗,统统必须考外语!他们的朝气、性情、才华与想像力,是在就学期间不断填满各种学时学分,预备日后的“考研”、“考博”,否则不可能以本科学历换饭吃。徐悲鸿著名的人生信条不是“一意孤行”吗,我们且看他将怎样被今天的现实击得头破血流:这一切仅仅是开始,他们必须交付至少五到十年的青春,编一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专业履历,明里暗里疏通无数关节人事,有心无心耍弄许多实出无奈的上策下策,才可能混到个“助理”、“副高”、“正高”,住进一居室、二居室、三居室,揣着附有头衔的名片,混得像个人样子。以他们的天资,很可能通过节节考试,但哪来时间专心致志发奋作画?以他们的毅力,很可能照样作品迭出,但所谓“量化管理”要的是表格,不是艺术;以他们的才华,很可能发财致富,但恐怕不是我们所见到的境界;以他们的抱负,或许在行政地位上脱颖而出,但休想对我们口口声声“中华民族”的艺术,乃至文化有所作为;以他们的性格,必定不甘受制,那么,我们试来设想他们在今天会被置于怎样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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