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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步集_陈丹青【完结】(8)

  你们看,手!皮下面是肉,肉里面是筋,筋里面是脉络,是骨头。你画这只手,就要画出皮、肉、筋、脉、骨!

  侯先生讲课扼要简单:我调出一块军装的青灰色,得意了,等他夸,侯先生看看军装,看看画,笑眯眯地说:“你再调,你还得调,你得调到说不出那是什么颜色,才是好颜色!”画鞋子,他走过站一站:“记住,要画脚,不要画鞋子。”然后笑眯眯走掉了。

  有一天,林岗老师忽然叫我出教室:“丹青啊,就像你当知青那会儿大胆画,你怕什么呢!”他在过道的暗影里很殷切地对我说,急得眉毛皱起来。

  是的,在学两年,我能记得的教诲就是这么几句话。艺术教学是什么呢,艺术教学就是几句话——虽是几句话,还看谁在说。

  徐先生的教导我辈是听不成了。那年靳先生给我学过徐先生的江南口音:“要画一万张素描。”如今全国美院历届学生的素描怕有百万千万张吧,黑黢黢,脏兮兮,面面俱到而面面俱不到,没有感觉,没有斯文,没有灵性,没有人味道,那是绘画的绝路呀——我真想听听徐先生怎么说。

  奇怪,现而今,这样的素描还数中央美院考前班孩子画得顶顶好,前时我在校尉胡同一所地下室的考前班墙上领教好几张“中央美院”派的素描范本,和文艺复兴素描大统毫无关系,和徐悲鸿手订的素描小传也毫无关系,可也叫我真佩服:在我混饭吃的学院,怕是四年级本科生也画不出来。

  如今素描是个伪问题,真意是为考试收钱;教学也是个伪问题,真意是为众人的饭碗——艺术学院,现在“学院”重要,“艺术”次要,很次要。

  贡布里希说:“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艺术是得跟人走,人在艺术在,人在教学在。昔年上海、杭州、北平三家艺专不相让、不买账,还真有点学派的模样。据江南老牌艺术学生说,上海艺专讲的是米开朗琪罗、凡·高、毕加索,杭州艺专则言必称拉斐尔、塞尚、马蒂斯。北边呢,徐先生临过伦勃朗,推崇法国的大卫,佩服俄国的列宾,赞赏延安的古元,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画的是“田横五百士”,素描人体亮出来,品相端正,至今也还没人画得过。

  再譬如中央美院建立三所工作室:吴先生果然有比利时一套;罗先生果然有苏联一套;董先生被说成“油画民族化”一面旗,下笔有敦煌的遗韵,青瓷的风采,可他弄的毕竟是油画,解放前在越南转手学过一点法国的意思……总之,三家工作室,一路是一路,一家是一家,直到“文革”全作废。此后作风,靳先生说的是实话:到他这一代,全是苏联那一套。

  苏联那一套也实在有一套,早先苏联的革命画,我们至今也还画不周正,学不像。可我近时看见八九十年代梅里尼柯夫主掌的列宾美术学院,面目全非,只剩一块牌子算是老字号——说开去,如今的北大哪里是蔡元培的北大?如今的清华哪里是梅贻琦的清华?

  然而还是叫北大,还是叫清华。

  不足怪。中央美院早已不是徐悲鸿的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早已不在帅府园——不足怪:人活一世,脱胎换骨,何况一所偌大的学院。中央美院五十多年来怎样脱胎换骨,怎样物是人非,我仅待了三年,没有资格说,但见此后人才英才怪才庸才一届一届冒出来,足见美院活力盛,美院性命长。有句话倒是说出大实情:人问清华领导,清华教学有什么好方子?回答是:因为考生好。好考生冲着老牌子,一年一年自会来。这道理移来中央美院说,也是一回事。

  只是当代中国,艺术算老几?七年前中央美院被连哄带逼迁出帅府园,暂居酒仙桥,落户花家地,似乎又有希望在……中国教育有“希望工程”一词,真是会说话:“工程”怎样且不管,“希望”总可以不断不断“希望”下去吧。

  巴黎美术学院仍在巴黎旧址。列宾美术学院仍在彼得堡旧址—在北京市中心,中央美院总算被彻底拔除,扫荡干净了。今岁,U字楼、留学生楼、南楼陈列馆将陆续夷为平地——狠好,狠好,免得走过看见,徒然念旧。全中国今已面目全非,美院算什么?美院迁移,说破了,事属公然的驱赶,批块野地,拨几亿钱,不是打发,不是安抚,是对艺术的轻蔑,深刻的轻蔑。

  帅府园旧址不足惜,只要“中央美院”牌子在,仍然可骄傲。一部“中央美院史”是一部“骄傲史”,在一代代师生继往开来的枉自骄傲中,别忘了早先“文革”的屈辱,别忘了近前这笔深刻的轻蔑。(2003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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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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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尝试过的写作方式中,最方便而适宜者,似乎便是“交谈”。交谈不能算写作,但可以填塞版面,收入书中——凡是访谈,我以为总要有针对,以下几组交谈,有相对聊天而整理成篇的,有对方给话题而书面回答的,内容当然浅薄无聊,只是实在不遇见什么妙谈趣事能使人忽然变得深刻而有聊。多年来,我屡次涉入这类无谓的琐谈,真是节节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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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知与有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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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边缘》杂志许宏泉问(节录)

  你提到研究中国文化,中国的艺术家要到国外去。这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事。就说一个中国画家吧,我们能读到多少传统绘画的原作?

  陈:你说呢?你看到多少?人家向沈从文说起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沈老很含蓄地说:“李泽厚看的东西还不够多,我愿意给他看点东西。”你要知道,很少有人够资格这样说话。这不是说沈先生看得很多很多,而是说,他深深知道眼界是认识的前提。

  当我在谈论笔墨,就像吴冠中先生在说“笔墨等于零”,我们谈“四王”,谈董其昌,事实上,我们见过多少他们的原作,了解多少?整个学术话题都建立在一个没有视觉经验的前提上,从文本到文本,从而导致学术层面的肤浅。中国的博物馆和过去的宫廷收藏没什么区别,仍然是极少数人享受特权,只有官僚和体制内的专家们才有研究阅读的特权。很少陈列。所以,前年上海博物馆建馆七十周年大展,参观的人那么多。正因为,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千年第一回啊!

  陈:我前年在纽约买到一些“高仿真”手卷复制品,我就到处给人看,但我不让人家碰,因为都不会展开卷拢,我也是买来后恶补,才学会展卷。我发现绝大部分专业国画家都不会调弄手卷,他们都是画院、学院的专业画家,可是从小没碰过手卷,只看过粗劣的印刷品。

  有一次我拿给侯一民先生看,他收藏不少真迹,还有好多手卷,连赵孟都有。你瞧,他看手卷就非常熟练,不是放桌上,而是双手捏拢着,很自然地展开、卷拢,一截一截看,他从小摸手卷。还有宋文治的公子,现江苏美术馆馆长,他也熟练极了,一边跟我们聊天说话,一边手上就刷刷展开卷拢,不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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