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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令_臧小凡【完结】(115)

  老人叫苏凯文,是当年共产党情报部门驻上海的负责人之一。不知道为什么,信发出去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回信,直到夏天来临,信却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这一年的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标志着反右派斗争的开始。社论指出: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之下,少数右派分子正在向共产党的领导权挑战,甚至公然叫嚣要共产党“下台”。右派分子对于中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是不甘心的,匈牙利事件加强了他们的一种想象:在所有制方面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基础的国家,仍然可以推翻,可以变质。6月10日,毛泽东向党内通报反右斗争的情况:北京条件已成熟,人民日报已于6月8日开始反击……各地情况不同,何时开始,要看当地情况决定……这次运动中,一定要使反动分子在公众面前扫脸出丑。

  陈思稻后来得知,苏凯文在这次运动中出了大丑,他丢人现眼地被群众押到街头,罪名是他为右派分子摇旗呐喊,推波助澜,污蔑共产党不讲究实事求是。几个月后,苏凯文死于浙江省地方国营漓渚铁矿(内称浙江省公安厅第三劳动改造管教支队)。

  1959年9月1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发布主席特赦令,最高人民法院宣布:首批特赦释放国内战犯33名。这提醒了陈思稻,他利用工作之便,查阅了大量过去被国民党政府关押、现在仍然在押的在汪伪政府担任过伪职的罪犯材料,期望从中能查阅到一点有关姐姐的消息。有一个女罪犯引起他的注意,她叫林丽博,1934年至1945年在上海龙华监狱担任看守,残酷迫害过抗日志士,1946年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判处18年有期徒刑,现关押在提篮桥监狱。

  陈思稻来到上海,找到有关部门,见到了这个已满60岁的老罪犯。她身体羸弱,几乎奄奄一息,她告诉陈思稻,当时是有一个涉及“南京典礼”枪击案的女孩关押在龙华,但她忘记了那个女孩是不是叫简晗。她还说,枪决那个女孩后,法医发现女孩的膝盖处埋藏着一个隐秘的逃生工具,是一把手铐钥匙。看得出来,多年前它就被植入肌体,自然形成一个囊袋,在皮肤下隐藏着。押解她从南京回到上海的几个狱警都是男人,她有机会借上厕所之际,用牙齿咬破囊袋,打开手铐逃生。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林丽博在说完上述这番话后的第二天,死于心脏病发作。

  1966年“文革”爆发,陈思稻在家中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罪名是“为国民党特务翻案”“妄图投靠苏修”。随后,他被红卫兵批斗,游街示众,就像她母亲李柔当年在成都市游街一样。不同的是,他比母亲幸运,只在昌平太平庄农场劳改了12年,1978年获得释放。

  1979年春天,肖菲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控诉她在“文革”期间怎样被人诬陷成揭发丈夫的元凶。在这篇回忆文章里,她披露了陈思稻受迫害的整个过程。他被残酷批斗,挂着黑牌游街,行程几十里,捆绑、罚跪、拳打、脚踢……最耸人听闻的刑罚是“吊半边猪”,用麻绳拴住她丈夫的一个右手大姆指和一个左脚大脚趾,然后在屋梁上悬空吊起来。一个脚趾头和一个手指头不但要承担全身一百多斤的重量,还要往身上加砖,从一块加到三块,又从三块加到六块。很快,他的手指断了,人重重摔在地,昏死过去……

  平反后的陈思稻已年满58岁,患有各种疾病,长期卧在病榻上。从1979年到1989年病逝这十年间,他仍然想帮助姐姐找到她应得的荣誉,他写了大量材料,从革命前辈苏凯文的回忆,到当年女看守的证词,一一提交给上级,但都杳无回音,因为没有任何人能佐证他的正确。

  病逝的前一天晚上,他拉着妻子肖菲的手说:“我这辈子很平凡,只是一个普通的翻译,没有为共产党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但我母亲干了,我姐姐也干了,我为她们感到无比骄傲与自豪。我本来想,在我有生之年能帮助姐姐获得她应有的荣誉,就像我母亲那样,让人民记住她,让后代多一个祭拜英雄的理由。看来太难了,历史的长河总要过滤掉一些不起眼的沙子,我姐姐就是一颗小小的沙粒,我想让她变成金子发光,但是不行,她埋得太深了,我根本找不到她。像我姐姐这样的人,又何止一个呢?唉,现在真想她,想我10岁的时候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这几天我好像看到她了,她还是那个样子,漂亮,干净,梳着两只朝天的小鬏鬏,而我呢,也还是那时候的样子,瘦弱的小腿根本支撑不住身子,跟在姐姐和薛妈后面到提督街菜市捡别人丢下的菜叶子。对了,薛妈要被母亲辞退的那天,我和姐姐还抱着薛妈的大腿哭着喊着不让她走呢!还有薛妈的歌谣,一边唱一边做手指游戏,每次我做得都比姐姐好,我的手指比她灵巧,做成圈,撮在一起,穿来穿去,来回翻飞,弄得她眼花缭乱的。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么姑说闲话。好听吧?”

  病魔把他折磨得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半夜的时候,他突然坐起来,大声对妻子说:“肖菲,总有一天我姐姐会获得她应得的荣誉,烈士陵园里一定有她的一席之地。记住在墓碑上刻上她的真实姓名,她叫陈思洋,生于1919年,重庆。”

  光阴荏苒,时间很快到了2007年,这一年7月6日是肖菲87岁生日,她已从当年那个天真烂漫来到延安参加革命的少女,变成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当天晚上,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丈夫的墓前,凝视片刻,便扶着墓碑慢慢软了下去。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长长的白发被风吹得飘散开来,搭在墓碑上,像一条白色的绸带。

  不一会儿,她的肩开始颤抖,由轻到重,越来越剧烈。她哽咽着,喃喃地对着墓碑说:“思稻啊,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们结婚60周年纪念日。我老了,快走不动了。人说死之前,脑子里会把一生中经历过的事都闪现一遍。这几天它们老闪,一幕一幕的,特别清晰,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晃悠。我想,我快要死了,死之前,我想跟你说点知心话。你谁也别告诉,就你知道就行,答应我好吗?”她停顿了一下,好像等坟墓里的丈夫答应似的,“思稻,你以前说过,你姐姐只是历史长河中一颗被过滤掉的沙粒,可是你知道吗?我何尝又不是一颗沙粒呢?我埋得比你姐姐还深,深得连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的。我成功地潜伏到诞安,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下棋的人就不在了。这么多年来,我仍然渴望着有人跟我联络,肯定我,表扬我,甚至给我下达指令,我时刻等待着召唤,家门口哪怕路过一个收破烂卖冰棍的,我都以为是组织找我接头来了。我满面潮红,浑身起着痱子,但到头来仍是空欢喜一场,他们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但我毕竟是一名特工,我不能整天闲着,必须对得起自己,我总得要自觉地干点什么才行。我天天琢磨,怎么才能窃取到有价值的情报,有几次我到办公室找你,就想这么干上一次,哪怕一次,也是对自己的一份交代啊!就像你说的,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荣誉证明。我每天锻炼身体,准备在获取情报逃跑时有足够的体力来支撑。可让我悲哀的是,就算我窃取到情报,又能交给谁呢?没人要,再珍贵的情报都等于废纸。我孤独地潜伏在这里,一年又一年,从1941年到现在,整整66年,我的生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逝在毫无希望的等待中。我坦白,你在“文革”中的遭遇是我干的,杂志上那篇文章我说了谎,没人逼我,是我主动揭发的,那是我特工生涯中唯一干的一件可以破坏点什么的事。可是你知道吗?你在劳改农场那12年里我是怎么度过的?我愧疚,悔恨,甚至想上吊跳楼喝毒来了断这一切。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明明是爱你的,可是我怎么能对自己所爱的人干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呢?仅仅是为了履行自己当年的宣言吗?可是派遣我来的那个该死的组织早就不存在了啊!我想过离开你,可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我知道,一个特工的优秀品质就是在孤寂的等待中得到证明,我留了下来,傻了吧唧地以为历史还可以重新改写。现在我知道,如果我的一生是一盘棋,那么,这是何等错误的一盘废棋啊!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姐姐难道不也是一盘废棋吗?下棋人把我废了,而你姐姐是自己走废的,并连累了下棋人。当然,我和你姐姐走的不是一条路,谁对谁错?没人能保证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可以预见历史将怎样发展。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认识你姐姐。你是做情报工作的,我不能给你提供线索,当时你正千方百计寻找任何跟你姐姐有牵连的人和事,说了你就会知道我是怎样改头换面来到延安的了,我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天,一直保密。你看,我隐藏得多么好啊!思稻,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将要死去,我们来世再见吧!到那时,我就不是一颗整天忐忑不安的棋子了。我想重新下盘棋,跟你,跟你姐,在阳光普照下下棋。但愿它不是一盘废棋,我想在那盘棋里找到属于我,属于你姐姐的荣誉。那是人的荣誉。人,才弥足珍贵,棋,终究是棋。思稻,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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