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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令_臧小凡【完结】(80)

  傍晚,囚室里渐渐黑下来,角落里有人小声唱起了歌:

  人有父母,欢聚一堂。

  我有父母,各处一方。

  人有丈夫,温满香房。

  我有丈夫,同梦异床。

  衣不蔽体好凄凉,

  餐不足饱更悲伤。

  地狱——天堂……

  歌者嗓音嘶哑,粗糙,但哀怨缥缈,婉转缭绕,如艾叶飘动。它从黑黑的角落开始蔓延,直到塞满整个囚室,把简晗挤在冰冷的墙上。简晗不知道这是谁作的曲,但是要提到许如辉这个最著名的电影插曲音乐家,她一定知道。整个30年代,电影“无歌不欢”,几乎每部电影都会推出一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歌”,20多岁的许如辉就是专门干这个的。简晗应该听过他的《永别了我的弟弟》《阁楼上的小姐》《卖油条》《摩登女郎》等作品,每首歌曲都在上海电台热播过,颇受大众青睐,引得上海市民竞相点播,反复传唱。这首回荡在囚室的《囚歌》是许如辉为一部电影作的插曲,电影夭折后,歌词却流传下来,只不过没有曲调,于是很多人为它作曲,所以这首《囚歌》的版本很多,歌词也根据歌者性别随心所欲修改,比如把原词中的“妻子”改成“丈夫”。

  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一声犀利的哨子声,异常刺耳,角落里有人说:“该开饭了。”

  唱歌的那个女人哑着嗓子说:“不!是枪毙人。”

  简晗顿时紧张起来。

  远处有铁门“眶啷哐啷”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脚镣声,哗啦,哗啦,由远而近。简晗和薛妈还有另外4个女犯一下子扑在窗口,脑袋贴着铁条,使劲向外张望。只有胡斯枚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脚镣声越来越近,好像要拼命划破夜幕。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长的死囚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在她们眼帘,他约摸30岁的样子,身体羸弱,似乎拖不动脚镣,每走一步上身都要向前倾一下。有两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背着手拖在最后。相信其它女囚室的犯人也都把脸贴着铁窗,她们一声不坑,默默地盯着这个马上走向死亡的男人。

  死囚每走到一间囚室,就停下来盯着贴在窗口上的每一张脸,然后不住点头,似乎在无声地向所有的女性告别。

  唱歌的女犯叹气说:“唉!装了一年疯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简晗不禁问道:“你认识他?”在窗口,她看见唱歌的女犯大概40多岁的样子,脸很浮肿,显得眼睛特别小,头发已经花白。

  “上个月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陪杀场,也在这里经过,那时候他多乐观啊!唱唱跳跳的,没想到……”

  “陪杀场是什么?”

  “就是把你拉上刑场,枪毙,”旁边一个女犯喘了口气说,“是假枪毙,跟其它死囚并排站一起,逼你在最后时刻招供。换我胆子早吓破了,我宁愿真赏给我一颗子弹,那样多痛快!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

  这时,死囚走到2号囚室,通过外面微弱的灯光,简晗这才发现他的头部与腿部伤痕累累,鲜血已经凝固,破烂的衣服一缕一缕粘在身上。他停下来的时间似乎很长,久久盯着简晗她们。简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着坚决与渴望,略微带着一点战栗,似乎想告诉人们,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简晗第一次面对一双濒临死亡的眼睛,心里害怕极了,她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他。突然,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瑟瑟抖动,越抖越快。她回过头,是薛妈,她全身不停颤抖,眼里浸满泪水,两只手死死抓住铁窗,好像要给那个死囚一点生存下去的力量。死囚看见薛妈,睁大眼睛,朝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拖着脚镣,继续朝前走去了。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

  突然,死囚开始大声唱起歌来,他的嗓音高亢而悠长,伴随着铮铮的脚镣声,如金石撞击,掷地有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歌铿锵有力,如千年苍松盘根错节,沉稳而悠扬,比刚才听到的《囚歌》强过百倍。简晗没听过这首歌曲,她不知道这是法国人欧仁·鲍狄埃作词,1920年瞿秋白翻译,后萧三在莫斯科根据俄文又一次转译,由陈乔年配曲的《国际歌》。

  唱《囚歌》的女犯说:“是个共产党。”

  “你说什么?”简晗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只有信仰共产主义的人才唱这首歌。”女犯答道。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简晗猛地转过身,盯着薛妈,她简直不敢相信,吴宅的薛妈是个共产党特工。

  死囚的歌声还在继续,并渐渐远去,绵地千里。此时,他已经把最后的结束句换成法文,声音更加高亢,好像生命的最后宣誓:

  C’est la lutte finale

  Groupons nous et demain

  L’Internationale

  Sera le genre humain!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歌声戛然而止,随即监狱死一般寂静,寂静得似乎囚室里没有一个犯人。2号囚室里的7个女犯跟其它囚室的所有囚犯一样,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位,躺在那里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他们在等枪声,准备聆听那个生灵的句号。

  这是一个令人煎熬的过程,枪声意味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结束,意味着日伪对抗日战士们又一次血腥屠杀,意味着邪恶强奸正义。

  简晗紧紧挨着薛妈,屏住呼吸,她和薛妈的身体一样,都在不停地颤抖。

  “砰!”

  活着的囚犯们全身跟着一颤。

  “砰——”又是一声。

  简晗的身子缩得更紧,她干脆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不行,刑场就在大墙下面,离她们的囚室只有20几米。

  “砰!”“砰砰——”

  一共9枪。天呀!那个共产党竟然中了9枪。每一声枪响,都像牵动每一个囚犯的神经,他们跟着枪声颤动,好像子弹也射进他们的肉体一样。

  监狱上空飘拂着血腥与枪药味,一阵死一般的惊栗过后,所有的囚犯都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正常状态。吃过晚饭,囚室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瘦高瘦高的穿着制服的女狱警站在门口,她大声叫道:“1837!”

  刚入监的人不习惯自己的名字突然变成数字,所以薛妈对1837号就像简晗对自己的1838号一样,完全没有反应。狱警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她用铁质的警棍狠命敲击着囚室的大门,整个囚室里的人吓得都跳了起来。

  “我再叫一遍,1837这个骚货,你给我出来!”她怒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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