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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美_韩寒【完结】(28)

  呕心沥血换灰飞烟灭。

  走出会议室,美丽的前台小姐以娴熟的手势按键打开感应门,头都懒得抬。也是,你不能要求流水线上的工人拥有充沛的感情。

  我盯着手里的名片——此行的唯一收获,目光灼灼恨不能烧出洞来。

  Rui Fu,企划总监。

  “还记得我吗?”身后有个人问。正是会议桌尽头那块攻不破的万年玄铁:Rui Fu。

  我扭头看他,眼睛的角度尽量不斜。

  记得?就算被宇宙射线辐射百万次我都认得。五分钟前正是他抬一抬手就否了我的提案。想到那些加班加点无论魏晋的日子,牙齿咯咯响。

  “付总。”我尽可能快地切换一个专业笑容,不着痕迹地把他的名片放进口袋。

  “没吃早饭吧?脸色不大好。”他说,“来,我请你喝咖啡。”

  电梯叮一声停了,他大踏步走进去,伸手挡着电梯门,分明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你的提案,已经比前三个出色很多。”他说。

  前三个?我看下手表,早上9点05分。他们是什么作息时间啊?好吧,devils never rest(魔鬼从不休息)。

  “谢谢付总的意见,对我们颇有指导意义。”我虚应着,心里默默拼写:d-e-v-i-l。

  在大堂咖啡座,我握着第一次由甲方买单的咖啡,不死心想做最后一搏:“付总,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你brief(简述)改进过的提案?”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叹息。

  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感性的甲方,疑惑、忐忑、好笑各种情绪交织,最后我只得用几乎震惊的神情看他。

  “班长。”他虚弱地说。

  “你,你是?!”

  他是付汝文,妇孺,有辱斯文。这大概是他的名片上只有英文名的真正原因吧。

  “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投标底价多少?”我一下挺直了腰杆,恨不能摩拳擦掌。

  “晚饭时候告诉你。”

  结果是,我在吃过大概十五次烛光晚餐与二十次大排档之后,依旧没有知道底价。

  为表示自己也有尊严,这个周末我拒绝了付汝文的邀请,去妈妈家吃晚饭。

  晚饭后她搓着衣角,趁朱叔叔去泡茶的间隙踌躇半晌对我说:“今年的大年夜,你还是去看下你爸。”她踌躇得让我误以为他们离异多年还余情未了。我一边点头应承,一边从包里掏一叠簇新的现钞放到她手里:“我的年终奖,给你派红包用。”老实说,要能拿下付汝文的单子,这叠现钞会厚得多。

  她略做推辞,收下了。又问:“那红包你买了吗?不会忘了吧?”

  “你自己去便利店买吧。”我揉一揉太阳穴,“最近忙,忘记了。”

  她点点头,算是原谅我的这点疏忽。

  过年她都希望我能去爸爸那边,当然不是怕我爸孤单,主要是不希望我和朱叔叔家的孩子打照面。她改嫁朱叔叔时,他的一双儿女并不比我年长多少,但如今都已成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呢?孤家寡人,连个正式男友都没有,真正的输人输阵。

  她愁容满面地送我出门,好像还有心事没有机会说。我没告诉她爸爸并不想见我,他甚至没接我电话。这是我爸的好处,直截了当,不在没可能的事情上多费唇舌。他们的婚姻或许已是他能做的最漫长的一场妥协。

  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我照例在开学前上门去问我爸要学费。应门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只新书包,那种明亮的粉绿色,仿佛清晨还沾着露水的苹果叶子。只是,到我走都没摸着那书包。这些年他并没有再婚,立意游戏人生,所以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那只书包究竟是为谁准备的。

  那次回家我破例跟妈妈要求买只新书包。她倒也不意外,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你说,我哪里来的闲钱?”与我打商量的语气。

  所以我很早就懂得,不是每个人都有任性的权利。

  大年夜一个人过。我在空荡到要哭出来的超市里采购速冻食品,外面偶尔有烟花的声响,像远处的闷雷,但传到耳中余威犹在,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肝俱颤。值班的中年店员阿姨用近乎同情的慈爱目光看着我。

  手机响。付汝文。

  “你在哪里?”

  “啊,付总,新年好。”

  “新年好。你在哪里?”

  “度假呢,亚马逊丛林。”我将一袋打折的速冻三鲜饺子放进购物车。

  “你在丛林里煮饺子?我以为他们更爱生肉。”没等我解释,电话那头的他已收了线。

  他从生鲜蔬菜区走出来,黑色高领毛衣,洗得很旧的牛仔裤,手里拿着一袋盐和一把葱。还,蛮好看的。我在心底客观地评价道。

  “走,去我家吃晚饭。”

  简单的家常便饭,连只烤鸡都没看到,更别说蜗牛了。所以桌上那瓶红酒与一对水晶高脚杯略显浮夸。我大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并且没有来得及掩饰。

  “你希望看到什么,酒池肉林?”付汝文没好气地问。

  “据说年过三十还单着的男人,都有隐衷。”攻击是最好的防守。

  “也有女同事向我示好,表示欣赏,我觉得她眼光有问题。你看,你的品位就好,总是很嫌弃我的样子。”

  我的防线溃不成军。

  整个春节他都变着法子做好菜,每逢佳节人寂寞,我一时不察,从吃晚饭演变为留宿,却一点甲方的秘闻都没探到。我的节操一定是被满天的烟花炸成了灰。春节过后,很快又从在他住处过周末恶化成长住,因为他愿意顺道送我上班。清晨站在冷风里为两块钱坐公交还是四块钱搭地铁这种事计较,并不能显得你有多聪明。时常需要出差,租的小公寓使用率还比不上酒店,所以干脆退掉,这样一来,每月的薪水居然有了盈余。付汝文说:“两个人住更符合经济学原理,绿色环保。”

  上海的冬天是可与南极媲美的。下班后我直接躲进被窝里看美剧,直到付汝文加完班回来。他一边开暖气和油汀一边问:“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你以为灯光可以取暖吗?”

  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浪漫的话。泪水突然就下来了。

  “为什么哭?”他大概习惯了我都市白骨精的风骨,被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吓到,愣一会才过来用指尖轻轻抚摸我的眼角。我在他怀里找个最舒适的角度蜷起身体。

  “小时候,我在火车站迷路了。”

  “然后呢?”

  “那年我十岁。”

  “然后呢?”

  “那年我爸爸和妈妈离了婚。”

  他紧紧抱一抱我,依旧问:“然后呢?”他真是个谈价钱的高手,声线这样温柔,却比最严厉的刑讯逼供都有用。我发现自己的意志都随眼泪流进了下水道,那些千辛万苦才得以在脂肪下藏妥的心事,差点就全部倒出来放到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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