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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美_韩寒【完结】(37)

  梨恩交了罚款,给顾万福买了点吃的,还留了五百块钱。派出所的民警说,就关十天,这些钱够了。

  顾万福到最后也没问起梨恩的妈妈,他说顾凉一早就开始打他电话,他没敢接,只让梨恩把手机带回去,千叮万嘱,如果顾凉打电话找他,就说自己出去喝酒没带手机,千万别说自己嫖娼的事情。

  梨恩点点头。

  梨恩和顾凉虽然年龄相仿,但是却没有太多的交集。这些年的春节,顾凉回过几趟北京,都是在家里匆匆吃顿饭就走了。她吃得不多,有一年因为嫌炸酱面太咸,惹得梨恩妈妈有点不开心,她觉得顾凉没礼貌。顾万福安慰她,说顾凉是孩子,还不懂事,广东菜吃惯了,有点儿挑食。梨恩心里想,顾凉跟她的名字一样,凉飕飕的。

  为了哄妈妈高兴,梨恩吃光了所有的炸酱面,的确稍微有点咸,害得她只好半夜使劲儿喝水。去年冬天,顾万福被查出糖尿病,血糖13.8,还固执得像头犟牛,坚持不打胰岛素,说打了就得打到死为止,太麻烦。梨恩妈妈为此跟他大吵一架,最后顾万福写了保证书,许诺从此少喝酒,多锻炼,严格控制饮食,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她的怒火。几天后,顾万福就在少喝酒这句话后面补了个括号,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白酒尽量少量,啤酒打死不喝”。

  春节前夕,顾万福第一次提出来让顾凉回北京多陪他住几天。

  梨恩妈妈让梨恩下载了很多粤菜菜谱,在家操练了半个月,清汤寡水把梨恩的嘴都快吃瓢了,后来实在受不了,梨恩就打电话给艾丁说自己恨不得用卤煮汤拌米饭。结果第二天,艾丁就被梨恩的妈妈叫到家里来吃双豆焖凤爪,还有紫薯银耳汤,吃完他说味道很不赖。梨恩说,你就知道拍马屁。

  那天喝着甜汤,梨恩妈妈突然问艾丁:“艾丁啊,你和梨恩在一起三年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艾丁迟疑了几秒,正要回答,梨恩却抢了话,“妈,谁说要嫁给他了啊,大东北那么冷,我可受不了。”

  吃完饭,艾丁牵着梨恩的手,从史家胡同的东口一直往北走,走到簋街向西拐,两人又吃了一顿麻小。艾丁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给梨恩照例要了一罐酸梅汤,他起开酸梅汤的罐子递到梨恩跟前。

  他说:“梨恩,对不起。”

  艾丁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是梨恩没让他说完。

  梨恩咬着吸管说:“艾丁,我妈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以后我也不会告诉她,你不要觉得很抱歉。”

  艾丁刚喝完一瓶啤酒就满脸通红。梨恩觉得,该哭的应该是自己吧?可艾丁却哭了。

  那是梨恩第一次见艾丁哭,一米八三、三十三岁的东北大老爷们儿,吃着麻小喝着燕京,两眼通红。

  梨恩说:“艾丁你别哭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

  梨恩把眼泪都憋回了脑子里,摇头的时候都能听见流水声。她很想知道这段身不由己、迎难而上、会被很多人指责的感情,抽丝剥茧之后,是不是真的还会留下很多很多的爱。

  在她对婚姻和爱情的所有认知里,在一切生命存在的意义里,这个命题变成了最大的谜。梨恩仿佛在梦里不停地下坠,不知道将来会怎么落地。

  顾凉答应了她爸爸的请求,春节回北京在家住了一个礼拜。梨恩妈妈终于在餐桌上大显身手,讨好了顾凉的胃口,顾万福也格外开心。

  顾凉回南方的前一晚,拉着梨恩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梨恩觉得,躺在旁边的顾凉像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忽冷忽热。

  顾凉说:“梨恩,谢谢你。”

  梨恩问她谢什么。

  “谢谢你这么多年做了原本该我做的事情,像个女儿一样陪在我爸身边,让他做了爸爸该做的事情……他怪我妈辜负他,可是感情这种东西,真的谈不上对错……人不该薄情,也不该固执……你看,他虽然是我爸,但是我们父女的缘分却也注定很浅……你记得让他少喝酒,注意身体,多活几十年……我小时候刚到南方,觉得什么都很新鲜,路边的花坛有洁白的葱兰很漂亮,每天睁眼就是蓝色的大海,可是后来我家小区旁边建了一个渔人码头,每天归港的渔船都把死鱼扔在岸上,夏天天气热,开着窗户味道会很难闻……我遇见过很多期待生活能绚丽多彩的人,但是她们的期待最后好像都落空了……有一次我妈带我去澳门,游轮上的霓虹整夜整夜开着,扎人眼,睁不开,船上的东西,难吃得要死……梨恩我好羡慕你呀……你妈妈做的双豆焖凤爪真的蛮好吃……”

  顾凉说了很多,梨恩模模糊糊听到这里睡着了。

  她梦见顾凉在游轮的甲板上哭,霓虹都熄灭了,黑色的大海像凶残的怪兽,一朵巨大的海浪稀里哗啦拍在甲板上,卷走了顾凉,她吓得紧闭双眼,耳边立刻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天旋地转,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艾丁在旁边开着船,顾凉倚在门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大盘双豆焖凤爪,盘子有顾凉的两张脸那么大。海面风平浪静,从船舱里能听见甲板上推杯换盏的欢笑声。

  第二天顾万福送顾凉去机场,上车之前,梨恩看到顾凉的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

  梨恩从派出所回来,在胡同口徘徊,不知道怎么向妈妈如实汇报顾万福嫖娼的事实。这时候顾万福的手机又响了,梨恩看到通话记录,显示已经有顾凉十多个未接来电,她担心有什么事情别再给耽搁了,便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顾凉,我是梨恩,你爸喝酒去了没带手机,有什么事吗?”

  打电话的是顾凉的妈妈。

  她说:“顾凉的日子不多了。”

  “怎么回事?”梨恩的声音有些颤抖。

  “年前就检查出来了,胃癌,做了化疗,一直吐。不让她回北京她非要回,身体吃不消。一开始她不让我告诉她爸,说怕她爸知道了太伤心。她一直说,两个人联系少更好,疏远一些,牵挂就少一些,可是最近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了,她这几天不吃不喝,迷迷糊糊,总问我她爸是不是明天有时间带她去海边钓鱼。”

  梨恩挂了电话,蹲在胡同里的大槐树下,把头深深埋进膝盖,眼泪吧嗒吧嗒滴在斑驳的树荫里。炎热的夏天,知了胡乱叫,狗胡乱叫,过路的三轮车胡乱叫,但却像极了一幕幕哑剧。梨恩感觉有一盆冰水,浇透了她心里那团含苞待放的棉花,湿了水的棉花变得臃肿不堪,沉甸甸地堵在她的心尖上。梨恩先是低声啜泣,之后忍不住失声痛哭。

  梨恩突然看到了同样的一群人,他们假借施善者的爱的名义,曾经向生命里迎面走来的陌生人们,不计得失地兜售自己的热情和赞美,却故意留给身边那些亲近的人冷漠和指责。比起那些明枪暗箭的侵略者,他们才更像是情感世界里真正的暴徒,狂躁愤怒,丑陋至极。

  也包括梨恩自己。

  梨恩的妈妈比想象中要坦荡得多,在顾万福被治安拘留的十天里,她照常在南小街的菜市场进进出出,和街坊邻居家长里短,买菜逗狗看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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