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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1:很高兴见到你_韩寒【完结】(27)

  周末带完团,我坐在护城河边吃甜筒,还在想庄琮的事情,突然就接到了她的电话,简直措手不及。

  她说:“你是庄瑾吗?我是庄琮。你好。”

  声音温柔,像麻薯团子一样糯糯的国语,她说:“是庄瑾吗?”

  “哦哦……我是……那个,我不是骗子。”

  她在电话里笑起来:“我刚从印度回来,所以才看到你的留言……”

  我一直都记得,那一天的夕阳,湮没在灰色的云层里,河水上,有粼粼的白光浮动,我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说前因后果,说来龙去脉,说到挂断电话,才发现甜筒已经化了一手。

  后来我就收到了她寄来的恒河沙,名为“金刚砂”,镌刻六字大明咒,我放在耳边轻轻摇晃,传来沙石摩擦的声响。

  她在MSN上给我传了爷爷的照片。我们的奶奶都已去世。都带着一个关于生离死别的梦,睡在了远去的时代里。一直到离开这世界,她们都有各自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真相。

  爷爷看起来更老了一些,微微驼背,坐在廊檐下,望着远方,目光浑浊而模糊。

  她说自从奶奶过世后,爷爷常这样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哪里也不去。也不说话。每年只出一次远门,就是去陵园看望故友。他杀了很多人,每一个都是朋友。

  “爷爷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多数时候已经认不清人了。”

  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爸爸说,爷爷已经不记得从前的自己了。

  一语成戳,命运早已把结局告诉给我们。

  有时我又会闭上眼睛,想象如果我是爷爷,在垂垂老去之后,再回忆前半生的战火纷飞与辗转流离,会是怎样的心情。

  所以庄琮问我有什么爱好时,我思索了一下说,嗯,冥想。总有一天能与神对话,知道一切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情吧。

  她发了整整一行的“哈哈哈”过来,然后说,“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有神的存在?”

  为什么呢?我又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小时候,住在学校分给爸爸的宿舍里,三层小楼,没有灯,过了傍晚,楼道就变得昏暗。黑暗带来的恐惧,又被恐惧本身无端放大。

  伴着如影随形的恐惧,每上一级台阶,我就会拍一下手,一边拍,一边走,仿佛一场仪式,后来有人说,拍手也是驱魔的方式,唤醒沉睡的神明,让自己勇敢一点点。

  庄琮说,原来记住一些小细节,也可以很有意思。

  我想她的世界大概很大。毕竟,高尔夫,赛车,爵士舞这些运动,离我就像西天一样远。

  她说拿了我和家人的照片给爷爷看,爷爷看着就傻呵呵地笑,说阿琮啊,你怎么跑到画片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有没有一刻回放出,离开的那一天,舷窗外掠过的匆匆白云。

  我们约定,一定要见面,她说,我有一些耗费心神历时弥久的棘手事情需要处理,处理完,我争取去大陆。

  而这一约,又是三载过去了。

  我从地接导游,变成领队,会带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从北京去往全国,走很长的路途。

  离庄琮最近的一次,是在鼓浪屿,很多夏令营的孩子对隔海相望的隐约岛屿挥手喊话,我的心,却静得只听见海风的呼啸。

  听一首歌的时间就能抵达的地方,却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相望。

  世界在三年时光里,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化,比如爸爸终于可以往爷爷台北的家里打去电话,可是爷爷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庄琮每一次在网上匆匆和我说完话,都会说,我去看你,于是,就说到了去往静安寺的长途车上,印度客人们昏昏欲睡,她打给我说:“我在上海,你这几天可以来吗?我不能久留。”

  我突然笑了,“我会去静安寺。”

  “在那里等我。”

  所以就这样要见面了吗?我有点措手不及,连忙打开车窗,对着反光镜,看了看自己的脸,有没有北漂青年的窘迫样子。

  我会不会哭?会不会语无伦次?于是我找司机又借了纸巾塞进包里。

  结果,我那包面巾纸派上了很大用场,却不是用来擦眼泪,而是擦庄琮5岁的儿子晕车吐了一嘴的牛奶。

  场景是这样的,一辆吉普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摇下,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从后座探出脑袋,对我挥手:“小姨!”而后下一秒,他就狂吐不止。

  庄琮取下墨镜,尴尬地笑了笑,招手让我上车。

  她用了桔色的唇彩和甲油,在方向盘上显得非常扎眼。

  我偷偷地观察她,觉得她有如水温柔的外壳,包裹的却是网络上我所看到的一颗轰轰烈烈的心。是不是台湾人都只是看起来比较温柔呢?

  她说我来变卖一些房产,然后带着孩子移民,去加拿大。我想走之前,去一下普陀。你可以同去吗?我求肚子里的孩子平安,你求姻缘。

  我一时语塞。

  如她所说,三年里,她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离婚。

  在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去了印度,加入一个禅修班,然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下定决心放弃这段婚姻。

  她说,有些命题是很可笑的。比如最初与他在一起时,是真的喜欢他,与他的家产没有任何关系,两个人一起开车环岛旅行,一起生活,也没有过多花销。可是最后要分开了,斤斤计较的,只有钱财,心中顾虑的,是如何生活,如何收支。

  “三年的时间里,我们的战争并不是在清算可不可以将就,是不是还能在一起,还有没有足够的感情,而是,我的名下有几处不动产,你的存款应当分我多少。算啊算,当然,是我算计他,最后算得筋疲力尽。”庄琮说完就笑了,然后透过后视镜看了小不点一眼。

  对于婚姻我没有经验,29岁的我依然单身一人,每一段感情的结束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的人再多,也没有人们为自己找的借口多。

  可是庄琮说:“就算到60岁,遇到喜欢的人,我还是会要和他结婚。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人生还长。”

  人生还长,我们都是用漫长的一生,在不断地失去又不断寻找。

  我不能离开旅行团太久,明天我们要辗转周庄。可是我总觉得,下一个周末,我又能再看见她。

  在去往普陀的渡口,她取下腕上的菩提子,带在我裸露的手腕上。

  我把爷爷年轻时候的相片从钱包里取出来,放进她的口袋。

  我们一起,站在渡口边,抽了一根烟,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像我一样想起席慕容的诗句,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然后,我抱起那个最让我意外的小家伙,亲了亲他温软的脸蛋,把他交还给庄琮。

  庄琮带上墨镜,拉着他的手,走上渡船。小家伙一直在喊:“小姨再见,再见。”

  而我们都知道,再见,对于我们,是最难的事情。可是还好,对于他来说,一生还长,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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